鱼双成将隋白推出屋子,等初晴的第一缕阳光晒到他冰凉的身子上,让狐裘能助他抵御严寒。
他的身子时时刻刻都是冰冷的。
毒破坏了他的声带和食管,令他这段时日吃什么吐什么,每日几乎水米不进,除了必须喝的药以外,已没什么能能让他果腹的了。
两个月前,在天下人的眼底,玄陵郡王已经是一个死人,发丧出殡,已经落葬了,但鲜少有人知道,他是被拐带来了这里,这里有一个凶巴巴的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而且让人求死不能。
隋白本来在想,他挂了一闲职,无君王效忠,无父母侍奉,亲眷也各自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就那么死了,便不会知道,原来双成一直在欺骗自己了,仔细算一算,有点不值得。活着虽然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忍受喉管传来的灼痛,说话困难,并且食无下咽、夜不能寐,但……他突然翘了一下唇。
“你笑什么?”女神医皱眉盯着他,“当药人,要有当药人的自觉。”
隋白道:“那你给一口断肠草吧,我会自觉。”
他的声音哑得时断时续的。
好在已经习惯了。奇怪这么多年不见了,该死的竟然还很有默契,他的话总是她能听懂,别人都不行。
“郡王贫嘴的功力不减当年。”
双成将他推入屋中,晾到一旁,“老实待着,我炼药去了。”
为了帮他复原,她找了上百种草药给他尝,嘴都喝得起泡了,仍然收效甚微。渐渐地隋白开始抗拒了,但他越是不配合,她便越是对他没好脸色看。她走的时候,已经有些不耐烦。
耳边的脚步声消失了,隋白停在一面落地铜镜前,镜中之人,才不到四十的年纪,但看着恁的苍老,两鬓染霜,脸上几乎没有血气,犹若行将就木之人,只差一副棺椁就能将他收走了。
他的手指抚上了那面铜镜,停滞不动。
鱼双成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药杵,见他拿着一把剪子,正往自己脸上戳去,手里的东西立刻扔了,冲上去将他的剪子夺了下来:“你做甚么?”
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他怎么敢轻生?怎么敢?
隋白抬眸,望着她,脸色有些无辜。他把鬓边的一缕银丝分了出来,拿给她看,“剪头发。”
剪头发……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么。鱼双成的一颗心落到了地上,差点吓得魂不附体,她捏着剪子,道:“我来吧。”
她蹲了下来,可不经意,眼眶却是一红,她皱眉强忍着,将他的银发握在手里,用剪子剪去了。
隋白温驯地靠在轮椅上,忍不住想碰她的眼睛,被她偏了脸颊躲了过去,等剪完他的头发,她站了起来:“螺山谢客多日了,我总不可能为了你一个人放弃一大片等我医治的病患,从明日起,你就乖乖待在房里,不到申时不得出来。”
隋白没反抗她的命令,默然不语。
“对了,两个月前你出殡的时候,你的红粉知己柳氏回来了。”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
“她还不知你活着,怎么样,想见她吗?说实在的,你于我是个累赘,我不像柳氏那般爱你,久病无孝子,迟早是不耐烦的,柳氏爱你如痴,照顾你必定比我好得多。”
隋白勾了勾唇,抬眼,清冷的眸中似有零星笑意。
这种目光有一种令人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心思都能被他拆穿一般,鱼双成不大自在地皱了皱眉,觉得自己仿佛被隋白吃死了。
他却道:“等你烦我的那一天,就不要夺我手里的剪子了。”
世人眼中隋白已死,但他还活着。是为她而活的。
她不要他活了,自然就是可以不活的。
如今只剩这一条残败之躯,还有什么好值得珍惜的呢?苟延残喘罢了。
“隋白。”
他听到她唤自己,于是微笑着看她。
“如果我说,等你好起来,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你肯不肯再试试?”她把草药放到他面前,让他选择。
他突然愣住了。
“当然,我们可以这样,以后逢单数日我临幸你,逢双数日,我宠爱青儿,你看能不能接受?”
隋白看了眼她手里的药罐子,“还是给我断肠草吧。”
“小气!”
她舀了一勺药汁,不再玩笑,强迫他张嘴,给他喂了进去。
“对了,你让魏赦送来的那支玉箫,我让他拿去扔进百柳湖里了。”
她一边喂着他,淡淡道。
隋白早有预料,并不感到任何惊讶。
“不过青儿把它捞起来了,爱妻双成仙女六字,实在肉麻得没眼看,我将它收起来了。隋白,说真的,年轻时你这么肉麻我觉得是一种情趣,现在人都老了,还学年轻人那套,就是恶趣味了。”
“你永远是我的仙女。”
一阵风拂过,檐角的风铃不住地响,如玉石相击。
她微怔,从隋白的这一双清隽澄澈的眸中,犹如瞥见了当年的自己。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