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青玄终究没看到凤隐的脸,因为他已死了。
沈墟也没能看到凤隐的脸,他是个瞎子,兼腹背受伤,失血过多,连一根手指也无力抬起。他明明几近昏迷,但凤隐这个名字仍如刀刻斧凿,强势地烙在了他的心石上。
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接下来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间炼狱。
只半盏茶的功夫,十六声凄厉哀绝的惨叫。
山风吹来,沈墟一时分不清鼻尖萦绕着的腥甜的潮湿的令人作呕的血气是来自自己身上,还是来自那些或被毙于掌下,或被一剑穿喉的死人尸体。
小狐狸在怀里装死,一动不敢动。
他拼命伸出手,伸向黑暗中的虚空,抓到的却只有黏稠的血浆和腥臭的土。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他。
那是恶鬼的手。
掌心一如既往凉得惊心。
沈墟不在意,紧紧握住它,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
他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很低很低,低的得教人附耳来听。
他说:“够了。”
“还有一个。”
恶鬼开口,慵懒华丽的嗓音失了笑意的底色便彻底冷如冰锥。他杀人时一声不吭,此时说话,连声音里都铺满着杀气。
此刻无论是谁,哪怕观音菩萨下凡,如有一个字违了他意,也是个肉身不保的下场。
沈墟摇头,仍坚定地道:“够了。”
凤隐不答,僵持之下隐有剑拔弩张之象。
那幸存到最后的人已受重伤,瘫在地上本以为在劫难逃,耳听得凤隐与沈墟的对话,连忙朝沈墟磕头乞饶:“这位侠士,您大人有雅量,仁义无双,武功盖世,就劝劝凤……凤尊主,饶小人一条烂命吧!”
沈墟听嗓音,认出那人是秦霸。
此前那般豪横直爽的汉子,当性命被人捏于股掌之间时,也不得不折腰臣服。
“你可想仔细了,确定要留活口?”凤隐最后跟沈墟确认。
沈墟怕他执意杀人,始终不肯松开他的手,拉扯间动了内息,嘴角又淌下血:“放他……走。”
“不后悔?”
沈墟闭了闭眼睛:“不后悔。”
闻言,秦霸连忙拖着伤腿挣扎着爬起,拱手道:“侠士大恩大德,秦霸感激涕零,他日若有幸相遇,定衔草结环涌泉相报,今日就此别过!”
说完,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下山去,与其说是逃,不如说是滚。
凤隐没追。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沈墟躺在死人堆里,喘息声越来越低,微弱如风中之烛。他终于撒开了凤隐的手。
凤隐轻轻摩挲指尖上沾染的血迹,居高临下,盯着沈墟审视片刻,问:“为何舍命护我?”
沈墟仰面躺着,样子颇为平静,一点也不见濒死的痛苦与恐惧,喉结耸动,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三日之约。”
“就为了区区一个口头约定?”凤隐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憨傻之人,试探说,“我骗你的,那什么碧落黄泉针上根本没毒,连名儿都是我信口胡诌的。”
沈墟静了片刻,却道:“我知道。”
凤隐奇了:“你知道?”
“世上怎会有能够听从主人指令而游走于他人体内经脉的针呢?想必是编来唬我的。”沈墟说了个长句子,登时汗透重衫。
“原来你不傻。”凤隐哂笑,“既然不傻,方才为何要留下活口?”
沈墟叹了口气:“何必赶尽杀绝?”
“哼,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凤隐一挥袍袖,“别怪本尊未提醒,今日你放他走,可谓后患无穷。”
后半句话沈墟没听见,因为他已昏迷。
凤隐等了一会,没听见答话,俯身察看,拍之不醒。
“昏了?”当即冷冷嗤笑,“娇气。”
原想就此撒手不管,踌躇一阵,看在沈墟抵命守诺蠢得绝种的份儿上,凤大尊主纡尊降贵,出手帮他点了止血的穴道,随后一手缓缓托起他的腰,一手隔着衣衫贴在后心,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起内力。
半柱香后,沈墟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一时性命无虞。
凤隐轻轻抱了他起来,又顺手拎了那只瘸了腿又没了一只耳朵的丑狐,施展轻功,掠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