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半天,暖日已在不知不觉间西倾。
暮鸟飞归,盘旋于殿阁上方。
漫天红霞透窗,勾勒夏暄俊朗悲容,竟渲染出动魄惊心之感。
他墨瞳如一潭死水,寂寂注视晴容沉静温婉的脸蛋,醇嗓无波无澜。
“表哥,今日上朝,余家案子正式平反,本该好好和你庆祝一番,可……恕我招待不周,你请自便吧!过几日交接完毕,可把小风铃接回余府同住。”
顿了顿,他对束手无策的医官们下了驱逐令,自顾捋好晴容的袖领,又温柔为她擦拭针眼轻渗的血迹。
丝毫没工夫思索,余家表哥何时抵达东府,为何而来。
这些统统无关紧要。
满心只剩唯一念头——倘若今生缘分已尽,他得心平气和,坚守她、陪伴她,直至最后一刻。
余晞临腿上旧疾未愈,跪在冬日冰冷地板上,嗓音和身体一同细颤。
“殿下!我无颜苟活于世……请拿我的命,抵九公主的!”
这话来得稀奇,夏暄凛然回神,惊中生疑:“你、你说什么?”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说清楚些!”夏暄压低嗓门,似怕吓到怀中人,但语气凌厉至极,如冷刀,如尖枪。
余晞临咬唇未语,犹豫不决。
夏暄从静谧空气中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视线终于从晴容脸上转移至他那愧疚痛悲的眼眸。
余家表哥……和他的九九,有何仇怨?
总不致忽而生出非分之想,因爱不成,设计毒杀吧?
他不信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怨恨,况且,晴容是余家案子得以昭雪的最大功臣,表哥比任何都清楚这一点。
“告知本宫原因,不得有一字虚言。”
就算真留不住她,他也要知晓真相。
···
余晞临两膝发麻,心也发麻。
涉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事,且他和“鹦鹉”彼此承诺,对这桩事“不复言”。
他不能如实相告。
可过错和罪责,他必须承担。
尤其死前,理应坦诚九公主枉死的实情。
稳住凌乱无序的心跳,他沉痛启齿:“九公主吃下的那颗乳白色小药丸,是我……留给自己赎罪的。”
夏暄震悚万分:“你?你竟让辩哥给她送毒丸子?怎可能做到!”
“我不晓得是她!我听那人自称‘小乞丐’,虽像个小孩儿在地上来回打滚撒娇,但言语间遣词不慎泄露文绉绉的字句,必定在用假身份诓骗我……我只想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为了殿下,也为了我自己。”
夏暄全然懵了:“什么小乞丐?什么打滚?什么……为我?”
余晞临于巨大自责下煎熬难耐,浑然未理会听者的迷惘,自说自话:“那药丸,并非解除灵魂脱体之蛊,而是夺命药……”
“灵魂脱体?蛊?”
“我早在十年前,随父驻守北域时,救了一名棠族巫医墨沉先生。此人是一名易魂者,天生具有入侵人或动物意识的能力,可窃取机密,乃至改变人的意志……”
夏暄打了个寒颤:“巫医一脉早于棠族覆灭,这世上,竟还存在余孽?”
“就剩两三人,他们唯求活命,不闹事……承袭易魂血脉者,在变成动物时,容易因动物受伤或死亡,遭受极大痛苦,身心俱损,故而大多寿短。
“父亲出事后,墨沉先生寻到半身不遂的我,花了将近两年,治好我的腿。他曾想助我……入侵陛下的梦境,传达余家含冤的理念,可惜陛下病弱,若然有闪失,将引发神智不清的魔怔……”
夏暄厉声喝问:“你!和那巫医,干了何种阴损之事!陛下的病情……”
“陛下的病,和我们无关!”余晞临幽幽叹了口气,“即便心怀怨恨,我亦从未想过伤害他,毕竟……我喊了他好些年的‘姑父’。待二皇子被贬,我觉察殿下将会是储君首选,因此……盗取您的血液和头发,以备不时之需……”
“你、你不是在边境么?如何盗得?”
“墨沉先生那阵子身体尚可,曾化身为鹰隼,飞至皇陵,以宁神香催殿下入眠,窃取您的发丝后,又放了几只水蛭吸血,以此造蛊。”
“……”
夏暄抬手抚摸晴容的长发,思绪浮沉,却毫无印象。
良晌,他磨牙发问:“所以,那墨沉先生,控制我家鹦鹉,给九公主送毒丸?”
余晞临笑得发涩:“今儿上午的鹦鹉辩哥,是九公主她自己。”
夏暄朗目圆睁:“此话何意?”
“您且听我说完,墨沉先生获取殿下血发后飞回蓟关时,中了一箭,元气大伤,没法亲自潜入殿下的梦魂,唯有另选一法子,好让我亲为此事。”
“你们好大的胆子!”夏暄暴怒之余,难免毛骨悚然。
余晞临颓然坐倒,边搓揉双腿边续道:“因我无半点巫医族血缘,未经训练,很难进入殿下的意识,或刚进入,就会被您强大的意念压下,反受侵蚀。
“于是,先生决定做一款……能变成您身边十丈内任意瞌睡小动物的蛊,待我观察好您的言行、习惯,再服下龙血树汁做药引,届时便能伺机在您半醉时潜进您的灵魂,留下强烈意识——余家含冤,定当彻查!”
“你真影响了我?”
“没,”余晞临摇头,“我知此举危险之极,且有伤阴德,犹豫许久。后来听闻阿皙嫁人了……我便彻底断绝求活之念,全心想着,不择手段也好,不分是非也罢,哪怕身负大逆死罪,也要全力以赴,至少了结一桩心愿。
“如若离殿下千里之外服此蛊毒,必然减弱效力,我不得不和叔父踏上归京之路。我老早想好了,先观望殿下的举动,再伺机入梦,若一次不成,便两回、三回……等到殿下相信父亲的冤屈,尽雪余家冤情,我便吞下提前准备的毒,将此密举带入黄土。
“只是服药后,我迟迟没侵入小动物或殿下的梦境,还道药物失效,颓靡多时,一度想借西山之约再取您的血发,万万没想到,您已尽联合九公主,暗中调查余家一案。
“我满心庆幸,那颗药出了差错,未伤及殿下神魂,更为自身存心不良而愧歉。而今结案,余家恢复名誉,叔父有家可归,我既是养子,又不愿留在京城这伤心地,才收拾行囊,在……前来东府,向您致谢道别。
“未料,东府人事忙,由着我独自转悠。我惊觉您府上的绿鹦鹉不光擅用香囊装坚果,更能与人进行正常对话,方知那颗蛊药遭人误服。我设法捕捉鹦鹉,质问后,她谎称是东西市的小乞丐,又说误捡了糖,问我可有解决之法……
“事实上,若不再续蛊,服蛊一年后,症状自会缓解。但我生怕此人窃取殿下机密,故意骗其吃了那颗用来自尽的毒丸,好让所谓的‘小乞丐’带着记忆和秘密,永远消失。”
夏暄虽如坠云雾,却能从他飘忽话语间捕捉到一重要信息。
“你是说……九公主误服那蛊,成了我的辩哥,还被你哄骗着吃下毒丸?”
“是。”
“荒唐!荒谬!荒诞!”
夏暄收紧臂膀,圈牢怀内的晴容,只觉表哥的说辞实在太诡异,可似乎更能解释,缘何足不出东府的辩哥,可准确无误寻到睡梦中的晴容。
余晞临双手捂脸,指缝间弱弱挤出一句:“过去大半年来,殿下就没觉身边动物偶有异状?不仅仅是辩哥,您身畔任何一只突然惊醒的猫、狗、鸟雀或是别的,都有可能是九公主……”
一提及动物的异常,夏暄率先想到遇袭时忽然冒出来护住他的花豹。
是她吗?
还有……曾有一只形迹可疑的丹顶鹤,和那捂嘴的小鹿,也是她?
余晞临如呓语般自语:“我真蠢!为免叔父起疑,我一边制作蛊毒,一边做糖丸子给他吃,恰巧那蛊药也裹了层红糖衣……我明明藏得严严实实的!想来,他认定我偷藏的才是最好的,特意换了,拿去给九公主?”
他最初断定九公主受夏皙之托监视自己,对她的态度反反复复,既想试探,又害怕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