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挂断电话,从桌上拿过几板药片,一粒一粒掰出来,倒杯热水拿到他面前。
王淮会自己吃药,这也是叶阳教的。吃完药叶阳就督促他去洗澡,然后听歌或者听故事,睡觉。
他们都是大学生,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写稿子,王淮的医药费相当现实,根本不是他一个人能负担得起了。他知道王淮手里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叶清给的,还有一张,应该是他已经去世的父母留给他的。叶阳看病交钱时不小心刷错卡,看到屏幕上跳出七个零,吓了一大跳,赶紧把卡重新放回王淮的行李箱里。
从那以后,叶阳从以前每天接一稿变成一天至少五张稿,可惜没有王淮的帮助过稿率并不高,经常只有一两篇过审,耗时且效率低。
但是每天都有收入,而且还能在陪在王淮身边,叶阳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一个月过去。
王淮的药要吃完了,叶阳跟编辑结了稿费,带着人回医院复诊。
医生见了王淮仍旧是摇头,再次好心建议叶阳带他住院,医院有专门的针对精神病人的封闭式病房,方便医生随时观察患者的病情。但是叶阳再次拒绝了,拿着挂号卡在医生的叹息下离开科室。
在外人看来王淮并没有好转,但是叶阳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只有他知道王淮对自己的木雕有反应,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蜷成一团,有时候还会从鼻腔里哼出几声细微的哭声,叫自己名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些都是他好转的迹象。
只要他有一点好转,就算这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体现出来,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绝不会让王淮离开自己的身边。
“想吃桃还是苹果,这个?还是这个?”
水果批发摊位前,叶阳左手拿着桃,右手拿着苹果,问道。
王淮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桃,最后盯着叶阳。
“那就两个都要了。”叶阳两样都挑了些,付了钱,牵着人回旅馆,把水果都洗干净、削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
王淮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打盹,太阳照在他身上也不晓得移开些。听到脚步声,睁开朦胧睡眼。
“吃水果。”叶阳挪了把矮凳子坐下,把盘子放在王淮腿上。“这是桃,这是苹果,哪个不喜欢就别吃,下次我不买了。”
王淮估计没听懂他的话,拿了插在苹果块上的牙签,却不是送到自己嘴里。
“哥哥。”
叶阳笑了起来,伸手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牙签,一口将苹果咬住,甜而脆。“好,我知道了,下次不……”
“哥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的,软黏的。
这是王淮变成这样后第一次打断叶阳的话,他马上住嘴,拿牙签的手颤抖得厉害。
“哥……哥…”王淮伸出戴着腕表的右手,快要碰上叶阳的脸前又猛地把手缩回,换了左手,这才满意了些,手指擦过叶阳的唇。吐出两个几含糊不清地字眼:“…好……看…”
这两个字发音不正,叶阳愣了好一会才听明白,又听他说:“哥哥。”
“嗯。”叶阳眼眶瞬间红了,想起医生曾经讲过的关于抑郁症的事——这个人一定被困在森黑的铁笼里,在和他们都不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做着殊死搏斗,遍体鳞伤地、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名字。
王淮极其缓慢抽回手。
还不够,他得再加把劲冲出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得让自己如浴火凤凰受尽煎熬,然后重生,可重生成什么样的人…哥哥希望的他是什么样的?
如果醒来的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会逃避和依赖别人,如果自己醒来看到的是叶阳失望的眼神,那这个叫做王淮的人的一切就都完了。
算了。
这里有一个不用思考、可以肆意挥霍的温柔港湾,为什么要把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再去那双不确定的眼睛里找寻希望?
永远沉睡,在能满足他予取予求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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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王淮的病情却没有太大好转,除了叫自己的名字外不会说其他任何话,逼得叶阳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医生的话。
他知道自己再等不起了,王淮也一样,两人的学业还未修完。
他不是医生,也不是神,他没办法救人。
森田疗法第一阶段是把患者绝对隔离起来,不给任何人接近。病人一般会被安排在床上躺着,时间是一周左右。
分别之际,叶阳耐心地欺骗王淮说自己只是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王淮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陌生的房间,更加准确地说他从没去注意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全放在叶阳身上,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强烈的要跟上的念头。
以前叶阳出去买东西都会带着他的。
叶阳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只得狠下心来说:“我得去搬个东西,你去的话会妨碍到我的。”
然后他就任由房门将王淮灼热的视线隔绝掉,转而走到另一个房间,看着监视器屏幕里被护士用柔软的皮带固定在床上的人。
王淮并没有拒绝,因为护士们说这是带他来的人希望他这么做得。
叶阳求助般看向医生:“一定要用这种方法吗,就不能哄他睡觉,或者用些不会损害身体的安眠药?”
医生说:“这里是医院,不是托儿所。”
叶阳只好转头继续看着屏幕——护士们走了,白色的房间只有一张床,王淮睁着眼睛,应该是在看天花板出神。
一分钟、五分钟、半个小时过去,王淮还是睁着眼睛,叶阳亦看着屏幕。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觉得自己陪在王淮身边,又觉得自己把他推到更遥远的地方。
“哥哥?”
叶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可声音又传了出来——是冰冷的电子声,不是那个人的温声细语。
“哥哥?”
“我在这里。”叶阳伸出手触摸屏幕,“王淮,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一边的护士翻了个白眼,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对屏幕说话的男人,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也是该进那个房间的精神病人。
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淮开始四处张望,不断转头扫视白色压抑的房间,颤声喊着:“叶阳?哥哥…叶阳……”
叶阳心脏紧紧纠成一团,这画面和声音让他痛苦万分,可他却不敢真的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明明只要把王淮交给医生就可以离开,过一段时间再来,或许那个少年就会干干净净站在阳光下朝他微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是不敢回旅馆去。明明交了足够的医疗费,医生和护士尽职尽责地照顾王淮,可这仍然不足以令他放下心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丧失“克制”的能力,巨大的绝望和孤独始终笼罩在心口。
除非王淮能好起来,否则世界一直都是灰色的。
两个小时过去,王淮的声音已经沙哑,带了些哭腔,偏头一直看着紧闭的大门,不间断地喊着叶阳的名字。
再忍忍,我们都再忍忍。叶阳在心里祷告。
一直到晚饭时间,护士推开门,走到床边坐下。王淮的枕头湿了大半,眼睛肿得跟李子一样,内心坚强的护士显然已司空见惯,舀了一勺粥过去,却怎么也翘不开患者的牙关,只得放下碗,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勺子塞进嘴里。
这是为了病人好,不吃饭怎么行。
王淮才吃第一口就被噎住,剧烈咳嗽起来,那种不要命的咳法好像要连同肺从胸腔咳出来,不容他喘息片刻,下一口粥就被喂了进来。他边吃边咳嗽,流出不少,一碗饭吃不到几口。
护士撤了空碗,又换了个干净的枕头,终于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松了口气,走了。
窗外明月高照,宇宙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定律周转,星辰只会因为生命结束而陨落,仰望星空的人却在自怜自艾。
叶阳没有吃饭,只喝了几口水,医生已经下班了,监视室里只有两个轮班的年轻护士,叶阳问她们可不可以去看一眼,都被拒绝了。
王淮的声音小了很多,估计是喊久了没力气了。叶阳一直看着屏幕,他喊一声,叶阳就答一声。把那两个年轻护士吓得不轻。
凌晨一点半,王淮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说话了,叶阳以为他是睡觉了,正要松口气,谁知冰冷的电子仪器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如锋利的刀尖划在光滑的镜面般骇人,好像那人下一刻就会一口气提不上来哭死般的惨烈。
叶阳一直紧绷的神经根根断裂,他马上站了起来,朝两名昏昏欲睡的护士说道:“钥匙给我,我得去找他!”
“你不能进去,会打断他的治疗的。”
“对啊,哭泣是人的正常反应,他会哭,说明治疗起作用了,你这个时候进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又是一声嘶哑的哭声传来,刺得他头疼欲裂,叶阳急了:“他在找我,他需要我的,我就进去看一眼,我发誓,只要一眼!他看到我就不会哭了,他从没这么哭过……他会一直哭到死的!”
两名年轻的实习护士显然经验不足,不知道怎么反驳情绪激动的家属,一下子被吼呆了。
叶阳知道还差一句什么,一改之前央求的语气,自嘲地笑了笑:“把钥匙给我,我们不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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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阳牵着王淮在一处公园长椅坐下。
王淮还在断断续续啜泣,声音很小,他在心里疯狂且愤怒地嘶吼,可已经没什么力气大声哭出来了。
叶阳抬头看着满天星辰,悲伤地说:“原谅我,我让你这么难过。”
回应他的只有啜泣声。
“要是为了让你好起来而让你吃苦……那就算了吧……”叶阳不合时宜笑了笑,“如果外界的一切让你觉得害怕,那就这样吧。”
地铁已经停运了,叶阳实在没力气坐的士回旅馆,随便另外找了间旅馆住下。
旅馆很破,一夜只要五十。
已经凌晨了,城市热度消退,只留下黑夜的疲累。
叶阳拉着他走进房间,把人塞进被窝,刚要起身衣服就被扯住了。转过身,摸摸王淮的头,柔声道:“不走,我去关灯。”
王淮哭了半天,眼睛肿得跟俩李子一样,没说话,眼泪又蓄满了,将流未流,模样甚是可怜。
“真不走。”叶阳只好放弃要去关灯的念头,掰开王淮把自己衣服抓出皱痕的手,半抱着把人又塞回被窝里。似是叹息一般说:“睡觉,听话。不能再哭了,你今天已经哭了很久了。”
王淮不理他,手被掰开了就又伸过去抓住,两人在被子下过了几招,王淮急了,随便一捞握住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终于是满意了,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叶阳的手被他牵住了。
“我不会走的。”叶阳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也不赶你走。”
王淮是真的哭累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就传出轻而平稳的呼吸声,睡着了。
灯太亮,叶阳无法入睡,动了动压麻的肩膀,抽出被握住的手。
王淮握得太紧了,被子里又暖和,他手心全是汗。
叶阳并不在意,轻轻翻了个身,下床,拿起桌上的手机,没电关机了,于是只得拿王淮的手机看时间。
王淮的手机主页面很简单,壁纸是一束阳光照在片叶子上,拍摄角度是在叶子的背面,能清晰看到叶子的脉络。
桌面只有一款拼图游戏,叶阳知道他有玩拼图的习惯,看了看身边的人,鬼使神差点开,很快就弹出一张拼一半照片。
照片上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周围的景物没有拼好,只有中间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不缺,突兀地出现在凌乱的拼图中间,好像一张白纸被泼上一点墨,那么引人若目,无法忽略。
叶阳不会知道,那是王淮在无数个失眠的黑夜、被思念折磨得痛不欲生时,一块块拼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