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收敛笑容,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干咳一声:“睡觉吧,没事。”
“睡吧。”叶阳关了窗,“要不要听点睡前故事,当然了,不是童话故事。”
王淮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刚开窗那会换了空气,现在房间里那股怪味淡了许多。
叶阳打开空调,只留了盏台灯,两人盖着一条被子躺下,各挨着床沿背对彼此,留下中间一大空位。他正对着台灯,说:“你记不记得李铭?”
王淮看着落在地上被窗户筛过的四方形月光,很快就接下了:“记得,马林说过。”
“记忆力真好啊,他也就说过一次吧。”叶阳说,“其实他是我以前的同桌,是在你来三中之前的事了,他成绩很好,嗯……就输你那么一点点吧。篮球打得比我好,人长的也帅,就是胆子小得要死,烂好人一个。他以前和我说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学,然后带父母去大城市住,可是高三第一学期还没读完就辍学了。”
王淮转过身。
“他爸在工地出了意外,没了双腿,家里的顶梁柱一夜间倒了,高额的医药费、妹妹们的学费还有生活费全部都压到他身上,他爸大概觉得活下去会成为家里的累赘,在医院里割腕自杀了。我记得李铭走的那天,把抽屉里的书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全部都带走了,还从讲台拿了几根粉笔放在笔盒里,他就站在讲台上。那天很晚了,人都回家了,晚霞黄光打在他身上,他和我说——”
“‘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让他来胁迫我们吧!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只有傻瓜才不是这样。’”
王淮小声说:“高尔基的名言。”
“是啊。后来他走了,去大城市打工,他走后不久我们还有联系,他说大城市的人很冷漠,让我努力读书,替他实现梦想。”
“……但是你知道,人都是贱的,命运也是。他有好几个还在读中学的妹妹,家里交不出学费了,他就去碰毒,贩卖了少量□□,钱是赚到了,但人也搭进去了,被判了三年,现在还没放出来,我们就断了联系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支撑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走下去,有很多东西可以在瞬间改变人的命运。或许是因为家庭的爱和责任他才会迫不得已走上这条不归路,但这是错的,这本身就是个悖论,爱和责任没有错,可他也确确实实犯了法。他本来应该是穿着洗旧的衣服坐在大学实验室里,生活拮据又干净有序,宁愿自己吃亏也会帮别人的人,而不是在那冰冷的监狱里,变成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王淮转过身来,怔怔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一次次把发生在身边不幸的事告诉自己。他无意间让王淮知道,就算世界再肮脏,也有人纯净如甜泉,暖亮如太阳,有人可以是驱散一切阴霾的神明、是随时可以依靠的臂膀。
叶阳从来不会说“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但在王淮心中他就是“那个人”的不二人选。
王淮有些怕冷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最后把脸都埋在被子里,似乎这样才有力气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失望了,你会不会怪我?”
叶阳也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微微笑着:“那你会让我失望吗?”
“你想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做回那个我刚认识的王淮。”
“我现在不是么?”王淮小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选择在北京念完高中,在快要高考的时候还转学吗?”
如果叶阳现在有尾巴,一定会瞬间翘起来。他按耐住快要破胸而出的激动,尽力克制自己用平淡的语气说:“为什么啊?你想说的话我很乐意听的。”
王淮把上次故意漏掉的故事补充上,说:“因为有人跟我说喜欢,但是那样很肮脏,还会害到别人,如果我爸妈在天上看到的话一定会恨我的。”不过短短几句话,他却停顿了好几次,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有勇气说完。
叶阳回想之前在北京发生过的一切,还有他告诉自己那个的故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说喜欢你的人是江子卓吗?”
“是的。”王淮深呼吸口气,微微蜷缩起双脚,手下意识抓紧被子,“可是我那时候只是在利用他,我像个暴发户在肆意消费他对我的照顾关怀,害他走上歧途,还差点…让爸爸妈妈在天堂为我流泪。”
叶阳越听越觉得奇怪。
江子卓照顾他,怎么反是他害了江子卓?跟他已经去世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这根本说不过去。
他在北京被江子然打伤回a市后故意跟叶阳保持距离,见到边虞害怕得找个角落躲起来……种种事迹都在说明,王淮的观念在某个地方被扭曲了。
他就像一架本来可以一飞冲天的机械,可是因为有一颗螺丝松动,还没起飞就散了架。这不是抑郁症那么简单,故不是阿米替林可以治愈的。这颗不知是人为还是自然外界因素松动的“螺丝”,一直到现在还在影响王淮的生活。
甚至更可怕,如果再次碰到触动这颗“螺丝”松动的人,这架器械有可能在瞬间化为靡粉,或许下次他就不是找个角落躲起来,有可能会站在高楼楼顶朝他微笑,也有可能拿把刀抹脖子……
叶阳坐了起来,往他那边挪了挪,躺下。
单人床本就不大,两人靠得极近,体温混在一起,升高,呼吸交错。
这种感觉真好。王淮不想躲开,甚至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
近些,再近些啊!
为什么要停下来……
叶阳抬起一只手,有些蛮横地伸到王淮脖子下面,作为枕头的手臂调整了一个王淮最舒服的姿势后,柔声说:“为什么会觉得是你害了江子卓?还有叔叔阿姨,你怎么就断定他们会恨你?”
“因为我……”王淮突然顿住,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以至于让他产生了窒息般的错觉。
“你的好朋友可怜你照顾你,这都是因为你现在孤身一人他才会对你这么好,你把你朋友这份真情当成什么?你要因为自己一厢情愿,把他变成这世间最容易被纵叛亲离的那一类人吗?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是谁在按着他的手,动弹不得。
“你现在是因为家人去世才能得到他额外的关心,你想想看,这是对的吗?没有人会因为你痛苦才爱上你,但你却表现得更加可怜来留住他,把他变成和你一样被人冷眼指点的同性恋。”
头很疼。
“你看看现在的自己。你的父母在天堂会为你流泪的啊,亵渎好友的关照,辜负父母的嘱托,啧啧,同性恋…真是肮脏。”
是谁在耳边低吟,引诱迷途的羔羊脱离羊群,任由屠夫宰割。
“王淮?”叶阳着急地又喊了一声。
王淮却没能从残酷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抓着双肩,颤声说:“我不记得了。我……我不是同性恋,我不是…我不是……”
“你怎么了?冷静一点听我说。”叶阳大惊,下意识想抱他。他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哆嗦,紧绷的身体往后躲,本就睡在床沿的他,这一躲便重重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