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会的沉默在他看来大概就是肯定,他出于礼貌地笑了笑,跟我道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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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上午他没有来,我先去“实验室”准备,整理昨天的记录,顺便在那里解决了午饭。
吃完饭他就来了,跟我说他昨晚睡得很好,还朝我介绍江子卓,说他们早上一起写作业才没来的。
那天我竟然只是陪他聊聊天,跟个朋友似的。
他其实还没恢复,一切都是出于礼貌。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外人看不出来,但他瞒不过我。没人能这么快从失去心爱的父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何况是像他这样天生敏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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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是周一,我罢工了,医院打电话来被我无情挂断。
翻身继续睡懒觉,但懒觉睡不成,刚闭上眼手机又响了起来。
诊所不会央一而再留像我这样可有可无的员工,我拿起来接了。
手机那边的声音小小的,甚至风声都比他的声音大得多:“边医生,我来了,您今天是休息吗?”
我愣了一下,问他怎么没去上学。
他说同学都用很可怜的眼神的看他,看得他浑身都不舒服,就不想去了。
我让他在那等等,飞快起床洗漱。
那处公寓在五环外,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
江子然为我准备的“实验室”在最顶层,整个楼层都被清空了,只有我和他两人。
他没有上楼,站在保安亭外面等着,看到我的车还朝我挥手。
这破公寓连地下停车场都没有,我把车停在用停车线随便圈出来的地方,下车,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车门旁边。
我带他去乘坐电梯到顶层。
一个星期下来,我们相处得自然许多,他站在我身后,看着一个个变亮的电梯按键出神。
我问他那个好朋友呢。他说去上学了。
我想也是,江子然那么护犊子的一个人,不可能会放着自己的弟弟不学无术,请假去照顾一个抑郁症患者的。
我拿出房卡开门,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到:“医生,你和子然哥是什么关系呢?”
我把拖鞋放在他脚边,面无表情,说:“大学同学。”
他脱了球鞋,露出白净光洁的脚踝,蹬进拖鞋里,“我今年就要高考了,你们是什么学校的啊?”
“G大。你想考什么学校?”
“清华。我妈妈的心愿。”
我带他到卧室,开灯,拉上窗帘,笑了一下:“野心还挺大。一模得了多少分?”
他漫不经心说道:“732。”
我吃了一惊,拉了把椅子给他坐下,问:“那你那个朋友呢?”
“你说子卓啊?他考了623分,还被他哥哥教训了一顿。”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理科差2分就满分,你说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呀。”
“偏科是很难考到好大学的,长短腿走不远的。好了,今天我要跟你聊别的话题……”
我开始按照报告书上的步骤走,今天要做的实验是催眠。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和他竟然聊这样久。
我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想了一会,破天荒的没有拒绝。
我大学时期就有废寝忘食的习惯,此刻真庆幸江子然有这样的先见。我昨天就在这里煮饭吃,还剩下些食材。拿了本书给他打发时间后就去厨房淘米煮饭,半个小时后两肉一菜就上桌了。
“谢谢。医生手艺真好。”他礼貌地朝我道谢。
“生活其实就是菜米油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洗衣服做饭这些女人的活都要学会。成功人士赚再多的钱,也只不过是满足了自己对金钱的淫/欲罢了。有些富翁,说不定连煎蛋都不会,在我眼中这种人还不如一个厨子。”
“可是富翁雇一个厨子就可以吃到煎蛋了。”他说。
“那是用钱买来的,不是自己动手做的,任何人都可以雇这个厨子做饭,于是这盘煎蛋就变得没有任何价值。所以这个富翁花钱买了一盘没有任何价值的煎蛋。是不是白痴呢?”
“……”
”好了,吃饭吧。”
我看着他似乎还在纠结那个问题,便把那盘煎蛋移到他面前,道:“我不是厨子,但你是第一位吃我这份煎蛋的人,所以这是盘值钱的煎蛋,吃了就别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一扫之前的阴霾笑了起来,,继续吃饭。
从早上的聊天中得知他昨晚没能睡个好觉,我看得出他有些困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这里吃午饭,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他不太好意思地说不用了。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我这里就一间卧室一张床,便撒谎:“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床空着也是空着。”
我平时是有午睡的习惯的,那份闲死人的工作害的。
他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的泪水,我帮他倒杯牛奶,放了安眠药,递给他。“那喝杯牛奶,我们继续。”
他没有拒绝,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换了个话题,聊些西方哲学的话题,他竟然也能跟上我的思路,还有不少独特的见解。
他真是思维敏捷。我就跟听大人训话的小孩似的听他说着,被他从尼采、荣格到佛洛依德等如雷贯耳的心理学家们的主张绕老绕去,真想把看过的背得滚瓜烂熟的书全部拿出来当着他的面撕烂。他现在精神不比刚认识那会颓废了,他对心理学这样了若指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进行接下去的实验了……
江子然虽然丢了一座大金山给我,但这也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难题。他大概是知道自己锋芒毕露,有点将我这个心理医生不放在眼里的傲慢。于是端起旁边的牛奶。
我惊呼出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这样。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样,手还握着杯子。
我其实只是在犹豫,我不想他喝下那杯放了安眠药的牛奶,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知道接下来的实验意味着什么。
他却误会我了,笑道:“我都是临时抱佛脚看的课外书籍,班门弄斧,医生见笑了。”
我哑口无言,看着他端起牛奶喝下去。
“医生,我大学想学医,我想成为像您这样伟大的心理医生。”
我吞了口唾沫,别开视线,“……你会的。”
我们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不久他就开哈欠,告诉我他困了,我叫他去房间里躺下,他总算没有再拒绝,趿着拖鞋跟在我身后,揉着眼睛。
我帮他把被子掀开,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笑了,“谢谢医生,您真好。”
“……”明明困得直打哈欠,眼泪都流下来了,还强打着精神跟我道谢。
“我……我以后也能成为和医生一样的人吗?我会努力学习,医生……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为什么要我呢?”我不解。
“医生说了救我…”药效发作了,他慢慢闭上眼睛,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听不清楚了。
我替他把被角掖好,站在床边,看着他眼窝一圈淡淡的青黑,心想他大概从父母去世后就没能睡个好觉。
我心软了,我在犹豫。
我不是个医生,我是举着屠刀的屠夫,那件白大褂只是我的变色伪装。
但我无法言语。
我的梦想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