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止到那个晚上,我对“灰色幽灵”这个组织还没有太大的恶感。
针对和追查都是因为森先生的命令和之前中也替班的人情,也就是说,干部的职责所在,仅此而已。从个人层面上,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怨——社畜加班的怨气不算。
他们真正戳到了我的肺管子,是在第二天中午。我还在仓库街那边找线索的时候,织田作给我打来电话说——
他·被·狙·击·了。
当时我正忙得晕头转向,听到这句话还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在哪儿?”
手机里传来脚步和喘息声,杂乱的不像话,织田作大概是在急速奔跑,连语速都比平时急促不少:“旧书大道附近的小巷子里,狙击手想逃跑……你从……”
“旧书大道周边的国曜寺、码头运输口、御船商业街,”我立刻对身边的部下下命令:“封锁这三个地方,不准放走任何人。”
“是!”
织田作:“太宰?”
“放心吧,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很快就到。你小心一点不要被埋伏了。”停顿一下,“要是敢在我去之前受伤,我就跟幸介他们告状。”
大概是忙过了头的缘故,我只感觉脑壳里嗡嗡响,整个人出奇的冷静。挂了电话就把路边停车待命的司机从车里拽出来,自己握上方向盘,连飙车都飙的格外顺畅,一路上都没有碰撞。
广津先生指派了四个黑蜥蜴跟上来,还带着这些暴徒们常用的武器。我匆匆下车匆匆跑过错综复杂的小巷,冷静的后悔没有在织田作身上装个定位仪窃听器之类的仪器——
【右边。】
——右边。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但我遵从直觉相信了。
到现场正赶上织田作拿枪指着一个披着灰色帆布的人,我长出口气:“织田作!趴下!”
黑蜥蜴们熟练的扔闪|光|弹而后突突扫射。
我缓缓拔刀,拔刀声隐没在子弹出膛和弹壳落地的声音里。
人影在枪林弹雨中起舞、扭动、摇摇晃晃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而人影之后的织田作的身后,建筑物狭小黑暗的缝隙之中,另一个人抬起了手臂——织田作猛地侧身翻滚!
子弹追着他在地上留下七个焦黑弹痕,砖石表面被击碎出现白色的裂纹。我看到了织田作异能【天衣无缝】——在危机到来之时可预知五到六秒之后的未来——发动的灰蓝色光芒,理智知道他不会再出事,身体却自发的动了起来——
“还有一发子弹是想留给谁?”①
冰冷的火焰烧灼胸腹,烧灼大脑。
我口吐毒液般的话语:“9mm鲁格P08②,上次大战遗留的老古董,就跟你们一样在战争中阴魂不散。”
人影瞄准的手停顿了一下。
“被放逐的军人吗?不,在这个时代没有放逐一说……是先被当权者们抛弃,然后被判罪,被通缉了吧?关于这方面法律的书籍我还没看,但一个‘战争罪’是逃不了的,说不定还有‘恐怖袭击’?”
人影僵住了。
四周陷入了寂静。站在巷子中间的那个已经吃了不少枪子,枪声一停就倒了下去,重重的,甚至还弹了一下。织田作抱着什么东西站起来,贴着墙根站立。
“推测一下,离开战场的你们不知如何生存,又不想伤害曾经保护过的子民,所以离开了故国,在新的战场上游荡……佣兵?还是非法的、被任何组织都拒绝承认的那种?没有物资没有补给,生活过的相当艰苦,连武器都要靠偷靠抢,所以得罪了不少同行……”
得罪同行会发生什么呢?
“被举报了吗?说起来非法组织就是辛苦呢,既要提防黑吃黑还要提防被举报……欧洲那边的秩序官叫什么,好像是‘时钟塔的从骑士’来着?被那些疯子盯上可不得了,你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当然也没法上交足够的油水来换取生存的余地……”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即使对方已经剧烈的、像犯了什么神经性疾病一样颤抖起来。
我倒提着伞,晃晃悠悠的一步一步向前走。
我手里拿着冷冰冰的刀剑,语气却怜悯又可惜。
“所以你们只能连滚带爬的逃走,逃到这边来……真奇怪啊,世界这么大,却一下子选定了横滨吗?看来是有人接应,或者组织中有地位很高,即使在战时也能得知其他国家情报的成员?”
走到近处,即使在建筑缝隙的暗影中,我也看到了对方的脸。具体面容因为被特意抹上的黑色油污遮住而看不清楚,但大致上还是能看出来的,这个人饱经风霜,历经沧桑,因为被痛苦折磨了太久所以连眼神都是麻木——
“哎?竟然还有感情波动?”我不解的歪头,大概可以算是在卖萌,饱含恶意的那种,“这种眼神算什么,激动,兴奋,愤怒还是……恐惧?看来我猜对了不少。”
织田作不知为何大叫了一声:“太宰!”
奇怪,这个严肃的语气,是想阻止我?
可我做什么了?
“哈哈,”我低声笑起来,又突然觉得无趣,现在这个局面已经确定,敌人无路可逃胜负不可能逆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本来还想活捉你回去的,拷问一番应该能得到不少情报吧?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给你一个自己动手的机会。”
“……不是,”人影的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在砥石上摩擦:“不是。”
“咦——不是什么?”
“不是自杀!”人影僵直的手臂弯曲,手腕折成近似直角的弧度,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又似在宣誓什么的狰狞表情:“而是为了隔绝你这魔鬼!我绝不会……!”
砰!
鲁格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开出了灿烂的花。
片刻的沉默后,我转头向织田作惊叹:“他竟然还相信上帝的存在……!”
织田作一拳打了过来。
黑蜥蜴齐刷刷的拿枪指着他,我警示性的瞪了他们一眼,捂着脸回头:“为什么?”
织田作一脸怒气,虽然在外人看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
“……”他慢慢把拳头放下,缓慢却坚定的说:“因为你学坏了。”
……
何等具有老父亲气质的发言。
我大脑空白了好几秒。
转头看看黑蜥蜴,他们吓得枪都掉了。
转头看看织田作,对方左脸写着“痛心疾首”,右脸是“恨铁不成钢”,整个人一个大写的“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
我开始怀疑自己了:“是、是吗?我学坏了?”
织田作凝重点头:“是的。”
他、他说是,那就是吧。我乖乖认错:“虽然不知道到底错了什么……但我下次不会这样做了。对不起,阿爸作。”
“前半句可以去掉。”
“哦。”
大眼瞪小眼的又沉默片刻,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主动挑起新的话题:“你手上拿的箱子,是什么?”
那是个白色的保险箱。小巧、精致、崭新,跟织田作一身沙色便服放在一起,违和感非常强。
我凑上前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狙击你的?不,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狙击的是——接近这东西的任何人吧?”
“这是在安吾住的酒店房间里找到的。”织田作点头。
他说安吾失踪了,就在昨夜与我们分开后。
而森先生将寻找情报员的任务委托给了最擅长找人寻物这一琐碎工作的织田作,为此甚至签了一张银之天启——也就是权限转让书,除了五大干部,组织里的人都要听从持有这张纸片的人的命令——算算时间,就在我抵达海滨的同时。
在酒店里找安吾,这一点我倒是能理解。毕竟是社畜人设的情报员,到处出差,还要小心被报复、绑架、各种迫害,四处订酒店也算是狡兔三窟的一种?而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店里。
——虽然后来那家酒店被炸了。
不过,既然灰色幽灵在狙击靠近这个箱子的人,是不是能说明,安吾其实被他们抓走了?
但安吾是个叛徒啊——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他倒向的是哪一边——叛徒才不会为了曹营③牺牲自己。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织田作。”
他还在试图开箱子:“什么?”
“昨晚,贮存紧急情况专用军事装备的最高保管室之一被这些人袭击了,”我向地上的两具尸体示意了一下,“时间就在安吾和我们分开之后。我的部下运送完了早些时候收缴的武器,经过那里,被幽灵们连同保管室的警卫一起杀死了。”
织田作的动作渐渐停止。
“最高保管室的防卫措施你我都清楚,上次你被派到附近打扫卫生时我们见过的……哪怕只是靠近了一步,都会触发警报,被警卫们一次警告。更靠里还有数不清的机关和探测仪器,门上的电子密码锁直连本部的警报,破解密码只有准干部及以上的人知道。也是因此,人力的守卫反而比普通仓库少一些。”
我看着他说:“他们知道所有机关和探测死角,还用密码入侵了系统,打开大门拿走了不少物资。”
“——就在安吾和我们分开后。”
“……时间,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从织田作的语调语气判断,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密码,可能只是钻了空子,或者……”
或者别的准干部及以上的人背叛了。
要是换成别人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冷笑一声嘲讽反问“有利可图吗他就背叛”,但织田作和太宰君和安吾是好朋友……好朋友在这种时候,应该是很伤心的吧?
嗯……虽然织田作这张脸,真的想不出来伤心是什么样子。
所以我点了点头:“有可能。先不提这个了,我们还是来看看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吧。”
“打不开。”他说:“没有钥匙。”
“……”我把锁孔对准织田作:“那就开一枪。”
谁说开锁一定要用钥匙?
阻止我转移话题的东西,就算是保险箱也不能放过!
结果里面又是一把鲁格P08,跟刚才那位、还有早些时候广津先生在监控画面上辨认出来的一模一样。
织田作:“……”
我:“……”
“也有可能是栽赃陷害。”我反手就把箱子合上,严肃道:“就是他们猜到我会猜到他们正想被猜到的事,然后就可以离间安吾和我们了。”
逻辑和前后意义什么的别问了,问就是老父亲第一。
织田作思考片刻,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
他好像没信。
但我也做不了别的了。坂口安吾是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无关立场——我的立场朝向织田作——也不是不能和他好好相处,但就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气场不和或者别的什么……而且我们之间也没有很多时间来成为“朋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