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少年不听
大概是有她的恐丨吓,阿璃下半夜果然没有再听见铁链拖地曳水的噪音。
要不是孟师叔大清早敲门,她保证自己能睡到吃晚饭的时辰。
阿璃披头散发开了门,说道,“师叔你敲姑娘的门能不能温柔一点?”
孟平生冷笑,“叛徒。”
“大清早别来膈应我。”阿璃不客气说道,“干嘛?”
“我来找你能为什么事,你等会去给厉不鸣送药。”
阿璃说道,“又吃?昨天吃了两颗,再吃他的小身板能撑得住吗?”
“少废话,你送去就是。”
“师叔我祝你孤独终老!”
说完把门用力关上,气得孟平生怒道,“没大没小,你出来!我非得拧断你的脑袋不可!”
“略略略,就不出去。”阿璃朝木门吐了吐舌头,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取了一个瓶子出来,里头的药丸咕噜咕噜滚动着,少说还有十颗。
要她每天扎手指挤出两滴血来制药,倒不如一次做个十颗,省得她老要扎自己。
她取了两颗放身上,等洗漱完了,挑拣外出的衣服时,犹豫了会还是舍弃了白无名送自己的那身红衣,红色在这里太招摇了,她想做个低调的仙女。
沧澜阁很大,但要找厉不鸣却是件很轻易的事,只要一打听就有护卫亲自送她过去。
今日风轻,不似前几日大。
厉不鸣又在鱼池边,正抛洒鱼食。
他没有坐轮椅,身边也没有一个下人,独自一人站在那,颇有独钓寒江雪的意思。
只是在阿璃眼里,垂钓的人是雪中雅兴,眼前的人,却周身孤清。
没有盈盈陪伴的厉不鸣,似乎更加孤独了。
她轻步走了过去,唤了声“少阁主”。
厉不鸣缓缓偏头,目光平静,“阿璃姑娘。”
阿璃说道,“天这么冷,你还是进去吧。”
厉不鸣说道,“无所谓了。”
阿璃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即使盈盈不在了,但厉阁主和鹤夫人还很担心你。”
厉不鸣看着她说道,“你大概不知,在我之前,我爹娘还有一个孩子,可他生下来不久就死了。我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所以我的母亲很怕失去我,可是我不想他们这么救我。”
他又朝鱼池撒下一把鱼食,但早上还很冷,不见日光,池子里的鱼儿也不出来抢食,还藏在石缝暗处,“我一出生身体就不好,寻遍天下名医也没有用,他们每年要耗费大量钱财和精力来养我这病,每次我发病,母亲总要哭上几回。”
阿璃没有开口,静静听他说话。
她能理解厉不鸣,也能理解鹤夫人。
“我不想。”厉不鸣说道,“如果当初他们在我生下来就将我扔了,那就不会难过上二十年。我曾想过自我了断,但被母亲发现后,她哭得更是难过。我唯有这么苟活着,在发病时,毫无尊严地活着,为他们而活着。”
“天底下没有父母会舍弃自己的孩子,更别说已经养了你这么大。”阿璃说道,“少阁主的病也不是不治之症,你看,这不是找上我们问月门了吗?”
厉不鸣问道,“你们的息壤,真的可以治好我?”
阿璃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有希望。”
厉不鸣说道,“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舍弃了自己,三岁时父亲寻了一味药,我吞服后痛苦减轻了许多,甚至能走动了,但它并不能根治我的病。后来红音子师父来了,她给我配了许多药,也将我的痛苦减轻了许多。”
阿璃有些愣神,“你……你前两次发病那样痛苦……”
那样痛不欲生,却已经是减轻过两次的结果了?
可明明还很疼。
是撕心裂肺的疼吧。
那三岁之前的他,得承受多大的痛苦?
她原本以为厉不鸣是个养尊处优的病秧子,可如今看来,他比一般人都要厉害。
那种痛苦,阿璃觉得自己未必能忍。
他却已经历经过上百次了吧。
她暗暗叹气,拿了两颗药丸给他,说道,“先服一颗,等发作的时候再吃一颗试试。”
“谢谢。”厉不鸣接过药丸吞下,气色瞬间就恢复了不少,他说道,“这药丸的味道跟我一直吞服的很像,如果不是母亲提起,我还以为没有换药。”
这药丸是她的血做的,顶多夹着息壤的土味,难道他之前吃的药丸是泥做的不成。
——哪来的庸医。
阿璃问道,“你常服的药是红前辈配的吗?”
厉不鸣说道,“我每日吃的药比米饭还要多,日常吃的大多是红音子师父所配,但自三岁开始,每半月会服用一颗特制的药丸,味道跟你这颗差不多。”
“哦……”把药丸当饭吃,难怪他的身上全都是药香味。
厉不鸣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撒入鱼池,说道,“盈盈那么好,为什么她会死……”
他低声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不是说给阿璃听。
阿璃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比这雪还要寂冷。
她从厉不鸣的院子里出来,心里也像堵了一口气。
阿璃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红枫林。
那里的红枫似火,点缀着冰冷的寒冬。
枫林暖人,茶应当更暖人。
阿璃闻着茶香找到林中的房子,秦愫白正坐在桌旁,沏着茶。她似乎已经知道有人进来,见到阿璃并不意外,笑道,“我刚沏的茶,快来喝一口。”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璃拿了茶喝,依旧甘甜清冽。
秦愫白温温笑道,“这沧澜阁很闷吧,虽然大如城镇,可是能去的地方却不多。”
“嗯。”阿璃看着眼前这年纪已是四十,却仍旧美得倾城的人,问道,“前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为什么你要嫁给厉天九?”
秦愫白唇点清茶,闻声缓缓放下杯子,说道,“我家贫,他有钱。”
阿璃说道,“我不信。”像她这样美丽的女人,要嫁哪个有钱的嫁不成,非要做个妾室?
秦愫白一笑,明艳动人,“看来以后都不能说这种唬小孩的话了。”她缓声说道,“我爹是个天算者。”
阿璃“嗯”了一声。
天算者,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算命的。
只是天算者比算命的术士更精准,而且算的对象,几乎都是修仙者。
是一种不算修仙人,但混迹修仙界,却被修仙者又敬又嫌弃的人。
秦愫白说道,“我爹并不算厉害,但也不差。只是在我长到十七岁时,他却算不出我的命途了。他很惊慌,于是找了另一个人为我测算。”
阿璃问道,“谁?”
“天宿大师。”
阿璃愣住了。
如果说每个行业都有大佬的话,那天宿大师就是天算者的大佬,还是个终极大佬。
一般的修仙者根本请不动他。
除了各派掌门,就只看有缘人了。
而且都是一眼看尽生死,是业界神话般的存在。
只是天宿大师在十八年前突然失踪,无论后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阿璃小时候在师父师叔们的闲谈里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再次听见,是在秦愫白的口中。
秦愫白说道,“他跟我爹说,我的命格奇特,恐有难躲的大劫,当今唯有一人能压住我的命格。”
阿璃问道,“厉天九?”
“对。”
“所以你爹就把你嫁给厉天九了?”
“是。”
阿璃说道,“可是厉天九怎么会娶你?我听说他跟鹤夫人的感情很好,而且算起来,你嫁过去的时候,厉不鸣都已经出生。”
秦愫白微微笑道,“因为天宿大师跟他说,他余生有大劫,需要一个命格奇特的人替他压制。”
不用说阿璃也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秦愫白。
所以在天算者天宿大师的撮合下,厉天九心不甘情不愿地娶了秦愫白,秦愫白也委身做了他的妾室。
结果很显然,两个没感情的人就算是俊男美女也不能成为一对璧人。
自然就是秦愫白被冷落近二十年,厉天九继续和妻子恩恩爱爱。
嗯,有点惨。
秦愫白说道,“自从我双亲过世后,我也看开了,留在这红枫林中,闲时饮茶,也挺好。”
“哦。”阿璃喝了一口茶,天冷,茶很快就冷了,“那我想再问秦夫人一个问题。”
“你问。”
“秦夫人得了梦行症?”
“没有。”
“哦。”阿璃盯着她问道,“那为什么昨晚你要进我的房间?”
对方的香气很淡,但阿璃是个狗鼻子,而且她接触过秦愫白。
谁都喜欢美人。
她也喜欢看美人,秦愫白在这沧澜阁中实在很不一样,以至于她忍不住多留意她。
所以秦愫白身上的气味她记得很清楚。
淡雅清香,内敛低调。
她不会记错的。
林中有风,拂得树叶交错拍响。忽有疾风,那红叶纷纷扬扬落下,掠过两人面庞。
秦愫白坦然说道,“是,昨晚我是潜入了你的房间。”
阿璃问道,“为什么?”
秦愫白微微笑看她,说道,“你就这么单枪匹马过来,不怕我害你?”
“不怕,如果我半个时辰不回去,我的师叔就会从天而降。”阿璃看了一眼天上,她相信久不见她的孟师叔绝对会跳过来力拔山河对她怒吼之,抓她回去。
阿璃丝毫不慌。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
秦愫白眉眼微垂,一会说道,“因为我怀疑,你就是杀盈盈的人。”
“……”
“毕竟你是个外人,嫌疑很大。”秦愫白的语气突然逼人,“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挺喜欢盈盈这个姑娘的。我对她的死很是痛心难过,所以决定去找凶手,发现你很可能是行凶之人。”
靠,这是倒打一耙吧!她说的话阿璃半个字都不信!
美人的嘴,骗人的鬼!
可这个借口死无对证,秦愫白不说出真相,阿璃还能逼迫她说不成?
阿璃脸一拉,说道,“我也怀疑你是杀了盈盈的人。”
秦愫白不辩解,眉眼染着笑意,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这副模样看得阿璃心中分外不痛快。
许久,秦愫白才道,“你恐怕要有麻烦了。”
阿璃挑眉,“什么麻烦?我洗耳恭听。”
秦愫白抬了抬眼,示意她往上看。
阿璃皱眉抬头,突然看见远空有五彩光芒飞速冲来,还伴着怒声——
“阿!璃!”
“……”天降孟师叔!
阿璃立刻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秦愫白说道,“讨厌鬼!”
说罢拔腿就跑。
看着那个逃之夭夭的少女,秦愫白笑了笑。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她轻轻哼起了曲子,在林中飘荡,随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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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孟师叔追了八百里的阿璃都快喘死了。
她怒骂秦愫白,没想到没能唬住她,反被她套路了。
本想解个谜题,得,这会脑子更是乱成了麻。
她一路飞到白无名住的院子里,他的鬼点子比自己的还多,或许可以给她拓展拓展思路,分析分析秦愫白这个人。
可白无名不在院子里。
阿璃寻思着他也不爱到处跑,估计只是出去一会,便坐在屋顶上等他。
等了一刻他还没回来,阿璃干脆躺了下来边晒日光边等。
“咣……咣……”
耳边又传来了铁链声。
阿璃睁开眼,忍不住想起那水牢里的少年。
那锁住他的链子,是万年玄铁所制。
劈开千年玄铁都非宝器不可,更何况是万年玄铁。
那少年没有半点灵力,为什么要用上那么坚硬的东西将他困住?
阿璃翻了个身,想不明白。
她又闭上眼睛,细听那少年的动静。
“咣……哗啦啦……”
这是又往水池边走了吧。
“咔咔……咔……”
这是俯身舀水喝吧。
“嘎哒……咔咔……”
这是又回到干地上躺下睡觉还睡得不安稳吧。
阿璃细细聆听揣测着,忍不住在脑海里补上他的动作,又不自觉想起少年的脸。
那张脸削瘦苍白,眼窝有些深,可是眼神却不深,甚至很慵懒。
昨天被厉天九狠揍时,眼神又分外乖戾。
憎恶、厌世、奇怪。
“你是路过的猫,还是梁上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