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醒了醒神,擦把脸的工夫,外头“各家迎驾,闲人回避”的唱词已经念过?两轮了。
芳草追在后头叫着:“小姐,我给?你梳头呀。”
唐荼荼摆摆手示意她回去?,嘴里衔着根银簪,含糊说:“来不及了。”
她动作麻利,出了帐篷还没走出十步远呢,左手拢起头发紧紧地绕了两圈,一根簪子横插进去?,就成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盘头。
一路走着,唐荼荼还顺便把领口和衣摆抻平,再一瞧,除了后颈落了几根碎发,哪里像是个?刚睡醒的人?
“姐,你这……”
珠珠看得?目瞪口呆。她个?小丫头,一头稀疏的软发,往常梳个?头都得?一刻钟呢,挑挑步摇又得?一刻钟,还没见?过?这样的。
她浑然不知这是军队里的三分钟起床整理仪容大法,只觉得?姐姐厉害死了。
“不难,回头我教?你。”唐荼荼拉着她,快步往人最多的地方赶,珠珠连走带跑地跟上。
两人到得?晚了,各部的官员和命妇们已经排起了队,放眼望去?一片人头攒动。
猎场是天家少有的娱乐活动,特许官员们褪去?朝服,穿着更?为?方便的公服——这些国之脊梁们不穿曲领大袖、不戴梁冠了,看上去?还没侍卫有气势,全是上了年纪的叔伯辈,里头看不着几张年轻面孔。
女眷这边,有诰封在身的命妇们都站在前边,日头底下望去?,只能看见?许多闪花人眼的后脑勺——珠玉点翠插了满头,衣裳上的丝绸和金银绣线也反着光,那叫一个?贵气逼人。
里边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大太?阳底下穿这么一身,不知道得?多热。
可是能捱一捱这热,也是官家夫人们最想要的尊荣和体面了。
建朝年代久了,往往会?落入一个?窘境,满朝公卿多如过?江之鲫,光是跟晏氏一族沾着血亲的皇室宗亲,唐荼荼听说有将近十万人。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朝廷把公侯和外命妇的诰封捏得?越来越紧,成了大功小赏,小功不赏,加上降等袭爵,勉强控制了公侯数。
所以打头站着的一二品命妇,全是满门勋贵,阖家老少爷儿们一起用功绩给?老夫人请个?封。
没有命妇衔的夫人们,都要随儿女站在队尾。
珠珠脑袋探出队伍,贼头贼脑地瞧稀罕,唐夫人拉扯了她两回都拉不回来,左右瞧瞧,瞧见?别家的小闺女也有不少这样的,唐夫人才由着她去?。
她一个?妇道人家头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心里不安稳。
周围那些夫人们举手投足仿佛都能入画,那气度,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全是名门望族出身,通身上下无?一处不妥,连表情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凿出来的——该几分笑,几分严肃,全拿捏得?妥妥当当。
唐夫人总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哪儿哪儿的仪态都不对?,站直了不对?,挺肩了不对?,塌腰更?不对?。她暗暗瞅着别家夫人,照猫画虎学着样儿,远没有儿女们自?在。
珠珠好?奇:“怎么别人都穿着红衣裳、紫衣裳,爹爹是绿的呀?”
周围好?几位小姑娘失笑出声,都扭身瞧她,唐夫人臊得?恨不得?去?捂她的嘴,手却没有闺女嘴快。
唐荼荼大方又坦荡,低声解释:“因?为?爹爹官品低呀,一二品的官员穿绯袍,三四品穿紫袍,爹爹是五品了——你知道‘大红大紫’吧?别人说你‘将来一定能大红大紫’,就是祝你升官发财的意思。”
唐荼荼像学馆的夫子似的,不疾不徐地给?她解释了。
珠珠噢一声,嗓音脆甜:“那等爹爹升官了,是不是就能站在前头了?”
她个?子还没抽条,才长到姐姐胸口,唐荼荼很顺手地揉揉她脑袋,说:“不管站在哪儿,做官都是要为?国为?民的,没有前后之分。你看周围的差爷,不也在认真当差么?”
周围拿手帕掩着嘴暗暗发笑的姑娘们,听她这么说,反倒收了笑,脸上浮起不好?意思的薄红来。
唐义山静静听着,心里真是既骄傲又伤怀,骄傲的是妹妹年纪不大,竟能看得?这么通透,伤怀的是……萧临风那个?混账!他什么时?候和荼荼有来往的!
他还在为?今早的事儿耿耿于怀,小小少年胸腔里窝了把火,子曰遇事三思,唐义山三思了一早上,越想越气了,气自?己识人不明,还想跟那混账做朋友,恨不得?把萧临风拉到林子里骂上两句。
抓耳挠腮想了一上午,也没琢磨好?该骂他什么。
——毕竟荼荼……是自?己长着腿跑出去?的……
“来了来了!”队伍里有人压着喜悦叫了声。
鸣赞官昂首阔步走在前头,手持十米长的静鞭,啪啪啪地狠抽三响,丹陛大乐蓦地响起来,两侧的乐官庄严奏乐。
唐荼荼抖擞精神,朝着路头望去?。
从看到第一面金色的入跸旗开始,足足有半刻钟,几百名清道的蓝衣太?监才走过?去?。这是典仪监的,分散站在队伍边上,圆睁着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之后是铙锣铜角鼓齐头并行,乐队走过?去?,再后头是举旗的,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东南西北四兽旗、还有各种认不得?的祥瑞兽旛,三山五岳二十八星宿……各色彩旗轮番上阵。
唐荼荼眼皮跳了跳。
她踮着脚往远处望,这旛旗队伍长得?望不着头。好?不容易等举旗的走过?去?了,后边又是红黄二色的龙伞华盖,还有十几把“寿”字扇,骑着马的前导将军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