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再回?头看华琼,她靠在美人榻上,翘着二郎腿听曲儿,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底下?乐台上的曲儿也唱起来了,台上的表演跟唐荼荼想得不一样,跳舞的并?不是什么袒胸露乳的大美人,唱的也不是淫词艳曲,而是一首首小令。
春花秋月雨云风,挨个入词,曲调慢悠悠的,唱得磨磨唧唧,也分不清寄的都?是点什么情思。
客人们也不怎么捧场,连一声声的“好”,也叫得稀稀落落。唐荼荼想象中一掷千金的场面更是一眼没见着。
这曲儿听得人犯困,唐荼荼趴在窗边,盯着楼下?客人看。
楼下?的客人多数是两?三人同行,只?顾着喝酒说话,偶尔才睄一眼台上的舞姬。竟也有客人带了家里女眷一起来的,女眷都?穿戴华贵,言笑晏晏的,那场面仿佛就是小夫妻俩手拉着手坐一块儿听曲儿,不知道是不是真夫妻。
而饮妓穿梭在其中,一桌桌地劝饮酒买酒,好像也没受什么骚扰,什么淫|声|浪|语更是没听着。
这青楼跟唐荼荼想得不太一样。
华琼眼睛也不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慢悠悠道。
“别瞅啦,这里是中曲,楼里没你想得那些污糟事儿,这里头的姑娘也不算妓,都?是歌舞酒姬,被?人强迫了,是可以告官的。”
唐荼荼不信:“告了官,被?报复了怎么办?”
“一般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华琼道:“这中曲里头的客人多是富商与?小官;南曲里才是窑子暗娼,里边都?是些下?等嫖客;你再往北看,北曲那销金窟里头都?是名妓,进门的就都?是世家子弟了,千金买美人一笑,一点不夸张。咱那西市里头有个大掌柜,家财散了一半,连名妓的手也没摸到。”
华琼来了聊兴,坐直了,又道:“道家有个词叫‘天清地浊’,放在这里也合适。男人呵,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往上爬,越往高处走,再混账的男人,也爱糊一张体?面的皮,讲究就多了。反倒是废物窝里,腌臜事儿最多。”
“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清醒,所求也就越多。像楼下?这些有钱有势的,多数要讲究个情调,来青楼也不是乱嫖,又要人美、又要知情识趣、要懂琴棋书画,吟吟诗作作对,互相眉来眼去几个月,要脾性相投,看对眼了才开?房,不然就没那意思了。”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唐荼荼隐约觉得道理有点歪,细想又没琢磨过来歪在哪儿。
刘大刘二听着掌柜给二姑娘传授男人经,各个一头冷汗,心说掌柜您清醒点,二姑娘才十四啊十四!
临河的后窗敞着一半,刘大时不时往窗外睄一眼,低声言语:“掌柜,船到了。”
前脚,华琼还一副沉迷听曲的享受样,一听这句,她立马从纸醉金迷中抽离出来,起身?,一扇子敲在荼荼肩膀上:“走了。”
唐荼荼拍了拍身?上的零嘴碎屑,跟了上去。
河上灯景无?数,满河的画舫各个雕栏玉砌,光彩豪奢,绫罗绸子不要钱似的往船柱上裹。
停在她们眼前的这条画舫,也与?别家一样漂亮,细看也瞧不出特别来。
刘大刘二留在了岸边,没上船。华琼带着荼荼往船上走,扇子一指脚底:“看着些脚下?,娘不会水,你掉下?去我?可捞不上你来。”
唐荼荼:“没事,我?会游水。”
船尾与?岸边搭起一块船板,踩着这板子就能上船,只?是不稳当,迈脚上去就晃悠,掉不下?去,却?也让人心里晃荡那么一下?。
门边坐了位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冲她二人颔首笑笑,又垂着眼睛抚起琴来。
船不小,有四五丈长,蜡烛点了一桌,照得船舱明晃晃的。舱里背身?站着个年轻男人,瘦长个儿,穿一身?霜白锦衣,双手举着一只?雕花银执壶,对着烛光细照。
听着有人上船,那人也不回?头,仔细看壶身?与?壶底,等把那只?银壶正反里外看仔细了,才放下?那壶,回?头笑道:“掌柜来了!哎,这位是……?”
华琼:“我?姑娘。”
男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嘿,给二姑娘问安。二姑娘这身?子骨真棒,我?从小到大就一直指望自?己能有姑娘这样结实的身?子骨,可惜打娘胎里积了弱,前些年又吃不饱饭,光长个儿没长肉。我?干爹成天训我?,长得像个鸡架子,媒人们说来的好几桩亲事都?黄了——没法儿,人姑娘看见我?,就觉得我?这么瘦,大概是个短命鬼,将?来肯定撑不起家门来。”
他叭叭说了一大段。
“噢。”唐荼荼笑点高,她没笑。
这个笑话就尬在那儿了。那人讪讪摸摸鼻子,也不狼狈,轻轻拍了自?己一嘴巴:“嗐,掌柜的总训我?说话不得劲,我?这张破嘴,改不了了!姑娘自?己找地儿坐。”
唐荼荼这回?真笑了。
这人生着一张极年轻的面孔,刚才他认真地观察那银瓶时,神情专注,像个厉害人物。一张嘴,就全跑味儿了。
他又问华琼:“掌柜的您不说好昨晚过来么?怎么没影了?”
“有点事占住了手。”华琼一句带过,机警道:“那客人为难你了?”
“可不!特别难说话!那客人等了半宿,没赶上宵禁时刻回?去,我?说您在我?这儿睡下?,不就得了么?他不行,坐立难安的,在船上坐了半宿,也不睡,绕着船舱打转,说是要等您到三更。三更了,您还没过来,那客人气得差点儿把我?这船给掀了,拿起东西,头上冒火地走了。”
昨夜家里来了那么多外人,没个主事的不行。张家屯与?京城一去一回?又远,口信儿就没送到。
华琼听出关节:“他为什么急?东西来路不对,急着脱手?”
这男人思索了会儿:“一会儿人就来了,掌柜的看看就知道。我?啊,看个死物还成,识人的眼光远远比不上您,还得您拿主意。”
船头那一向背光,挡了一面绣帘,帘后隔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留作休憩洗漱用。乍看并?不显眼,掀帘进去,才知后边有这么块地方。
地方实在小得很?,又摆了桌凳、水盆架子等杂物,空出来的地方刚够两?人坐进去。
绣帘厚实,也有点隔音作用,华琼声音略低了些。
“这人叫傅九两?,川峡人。十岁上头,他老家一场洪水死得没人了,他就一路颠沛进京,拜师学艺,在东西市的古玩街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统共攒下?了九两?银子,自?嘲叫‘九两?’。但他那些年闯出了名声,眼光比许多老先生都?毒辣。”
唐荼荼:“什么眼光?”
华琼微微一笑:“鉴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