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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夜(三合一)(2 / 2)


辛五目光凝在他脸上良久,最后缓缓垂下眸,木然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童殊从未见过辛五这种情态,像是被长辈批评后难过和反省的样子。

他头一次对景行宗宗主生出正常人该有的景仰崇拜心理——能把冷冰冰又目下无尘的辛五也教训成这样,真不愧为仙界执道者。

若是往常,童殊定是戏耍此时的辛五一番,可他有一团乱麻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想捡起好听的快哄一哄辛五。

然而,只在他这须臾的犹豫间,辛五便又复平日的淡漠,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看人的时候像要穿透一切。

童殊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不禁退开一步。

辛五见了他退开,沉默地偏开目光。

这一步,两人好似又远了很多。

童殊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童殊其实从前没哄过人。

他在芙蓉山是尊贵的小公子,虽然父亲不宠爱他,但名位摆在那里,旁人都得敬着他。

他亲疏分得很清楚,对宗里的人好说话,对外人却拎得门儿清,谁也不服。哪怕是后来遇到令雪楼也没认过怂,被令雪楼治得越挫越勇,今天落后,明天再比,直到令雪楼某一次对他招招手说“不打你了,以后教你”。

童殊真没对谁低三下四过,哄人的经验一分没有。

但在辛五这活阎王面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尝试讨好辛五,这事儿发展的极其自然,在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该对辛五好一些、温柔一些,莫名总想哄一哄对方,好叫对方不要老冷着脸

譬如此时,童殊就特别想逗一逗辛五开心,想真心实意地向辛五认错和道歉,还想好言温语问问对方为何喝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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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长夜之忆陆》--

辛五却先说话了。

“自陆岚身殒后,芙蓉山群龙无首。”说完顿了一下,等童殊的反应。

童殊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辛五履行今日在书铺里说过的会告诉他芙蓉山事的承诺。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开始,因为两人吵架的问题还在,但辛五主动回避了吵架之事,童殊便也不知再从何说起。

他看辛五还在等自己的回应,便赶紧点了点头,示意辛五继续。

之后的内容,辛五说的言简意赅,陆殊却听得心惊肉跳。

芙蓉山群龙无首之后,柳棠以大弟子身份主持宗门。彼时陆殊已身陷囹圄,凡仙道魔道与陆殊有过节之人,想寻个出气口,皆去寻芙蓉山晦气。

听到这里,陆殊咬牙切齿:他入魔道时已与芙蓉山恩断义绝,他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那些人放着魇门阙不敢找却寻芙蓉山的麻烦,无非是挑软本柿子捏,墙倒众人推罢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外忧不断,偏偏又有内患。柳棠毕竟不姓陆,宗门里有长老不服,常有为难,柳棠虽掌宗主令,却令行难通。柳棠曾同意寻一新陆氏子弟辅家,可陆氏旁支常年被陆岚打压,大多已不成器,到大难临头时又彼此不服,内斗不断,一再消耗,伤了陆氏元气。

看形势不对,一些分支干脆抱残守缺,占芙蓉山支峰自立门户,纷纷不再听柳棠手上的宗主令,鼎盛百年的陆氏,顷刻间如一盘散沙。

芙蓉山倒,祸起萧墙。

陆氏子弟尚且如此,一些依附陆氏的小宗门更不可能长情,也都纷纷背信而去,或是寻找新的靠山或是拐带了陆氏一些灵资另谋生路。

树倒猢狲散,人人趁火打劫!

在那混乱之中,只有几代经营陆氏灵材的傅氏始终站在柳棠身边。

也是那傅氏气运正当头,那傅氏家主跟着柳棠,竟一路扶摇直上,不仅重振了傅氏宗门,还顺道收编了不少陆氏灵资,自立起门户。

反倒是柳棠相去甚远,不知是修行遇到瓶颈,还是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术法,竟是越来越诡异,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竟是不管不顾,将手上仅有的陆氏灵资悉数交由傅氏托管,自己只一门心思练陆氏的绝学——芙蓉十九剑。

人人皆言是柳棠败了陆氏。

童殊却能理解柳棠,如若一个宗门,没有足以抵御外人的术法和能力,是无法立足的,勉强守着那些死物,迟早有一天会叫人连锅端了。

他大师兄无人可倚仗,选择自强自立,并不算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辛五便告诉他,柳棠后来却是不知所踪了。

童殊下意识不愿相信,问:“那些人还都在骂我大师兄,若是人都失踪了,又去骂谁?”

辛五道:“常有一些诡异现场,均出现柳棠的记号,众人皆说是柳棠所为。”

童殊道:“除此之外,还有证据吗?”

辛五摇头。

童殊笃定道:“我不相信是我大师兄所为。第一我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第二,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若做的事想让世人知道,何必隐藏行踪,而若不想让人知道,又没必要留下记号。这事太矛盾,一定有什么问题。”

辛五看着他道:“你相信柳棠”。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童殊斩钉截铁道:“如果连我大师兄都不能相信,我又该相信谁。”

辛五极轻的蹙了蹙眉,顿了顿,审视他一阵,慢慢道说出了一句让童殊愕然的话:“柳棠一直不肯交出宗主令,有一个原因,他说芙蓉山是陆殊的,要等你回去。”

童殊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真的?”

辛五点头。

童殊沉默了。

辛五适时地偏开目光。

童殊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大师兄,竟然一意孤行要等他回去。

他知道大师兄会等他,但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他却回不去了。

因为当年的芙蓉山血案。

-

当年那阵法是他设计,也是他亲手布置,设阵的每一面旗子与每一笔咒符都出自他手。那些都是熟悉的操作,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启阵之时,他信心满满指着陆岚要对方认错。

陆岚当然是不肯的,接着便是如同预想中一样启阵,之后却是哀鸿遍野。

那一日百花谢尽后的芙蓉山,以及站在大殿上方拿剑诅咒他的陆岚,成了他对芙蓉山最后的记忆。

再后来如何?自然是陆殊人人喊打,众人骂他忘恩负义、欺父灭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陆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陆殊的嫌疑,陆氏宗门没有人肯相信陆殊,联名将陆殊剔出族谱。

陆殊不是没有想过证明自己,可他反复演算都找不出哪里出了差错,花了很长时间搜寻也毫无证据。摊开来的证据都在残忍的告诉他——是你刚愎自用,恃才傲物,才出的差错。

错全在你!你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事情却不止如此,尽管陆殊想尽办法挽救,可事情仍然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陆岚的死讯传来,以及在芙蓉山那一役中的同门无一例外的相继身殒。

陆殊终于无法不怀疑自己。

而大祸酿成,一百多条人命,总该有人承责。

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以谢天下,之所以留着一线生机,是因他始终仍有一丝疑惑——为何好好的阵法,会突然变异。

就算所有证据都言之凿凿,证据链里还是缺少的一环。

进戒妄山,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景行宗虽铁面无情不好说话,却绝不会擅断妄测,也不会受言谈左右,他们六亲不认,只认证据。

戒妄山苦,但戒妄山能堵悠悠众口,是对是错,能给他一个了结。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不喜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景行宗;他也一直与洗辰真人不对付总是打架,但在穷途末路之时,他想找一可信之人,将所识之人一一排除,只剩下一个人——臬司仙使,景决。

这真是讽刺至极,他看不惯的那个冷面铁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景决,成了他最后唯一的信任。

所以他向景决伸出双手,把自己的生命和清白交付出去。

当景决给他戴上枷镣时,意味着他余生便很难再出戒妄山。那戒妄山所押之人皆是刑责已定或嫌疑极大之人,仙史里载从未有人活着出去。

便是那样,他也认了。

甚至最坏的结果——景行宗查不出真相,一纸判他“斩仙刑”——他也认。

这世上难有万全之策,谁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倘若当真是他毫厘之失造成的一切,他愿意死一百次。

人说戒妄山的“斩仙铡”一刀下去,仙根断却,尘缘尽了。据说极痛,在童殊看来那才是最干净的死法,是彻底的解脱。

一刀下去,身首两端,罪孽洗净,重头再来。

出乎全界意料的是,景行宗没有判他“斩仙刑”,理由是证据不足,强顶着众人的质疑,判了陆殊永世□□。

尽管有所预料,当年听到这个结果,陆殊还是诧异了。

景行宗不愧是执道者,天下人人都不信的事情,景行宗敢信;天下人人都信之事,景行宗敢于不信。

五十年的刑狱,五十年的反省,有些关隘想通了,有些道理推算清楚了。童殊铁窗之中的无数个暗无天日中,把账算清楚了,该还的还的差不多的,再多的,他不肯再给。那些耽误的事情必须重拾做起;该做的事情他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他其实比景决的目下无尘也好不到哪去,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同样是半点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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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回忆里慢慢勾勒出这些前尘往事,当年发生时风起云涌,风云变色,如今回想起来,不过寥寥须臾。

-

再想起这些事,他已经可以举重若轻得仿佛读一段于己的仙史,那史书里的魔头最后怎么样了,那些戳向脊梁骨的指指点点,都不重要。

因为,他如今非常明确自己该做什么。

岁月是更好的老师。

童殊解脱般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便打破了沉默。

他无声陷入回忆之中,辛五便一直安静地等着他。听到他的笑声,辛五抬眸看来。

童殊便迎着辛五的目光勾出一个笑。他其实还有些恍然,但见着辛五近在眼前,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辛五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眉眼冶丽,风姿浓烈。这样的皮相稍加修饰,足以惑乱人心。便是如这般穿一身灰袍冷着脸,也叫人赏心悦目。

童殊从未见辛五笑,此时他心中往事已渐沉寂,望着对面那双澄亮凝寒的眼,想起今日自己所做种种,一时心中愧意升起,方才的种种慌乱莫名又鼓噪起来。

他拿不准辛五突然的转变是什么意思,但见着辛五愿意与他共处一室且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中又渐渐安定。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表情便时晴时阴,目光在辛五脸上转来转去,直转到辛五被他看得不名所以,敛了眸光示疑。

童殊这才找回主意,对辛五勾出一个笑,这个笑既有讨好的意味,又有“我没事”的意思,然后唤道:“五哥。”

辛五静静瞧着他。

童殊道:“今天是我错了,我——”

辛五听此,身形一懈,抬手拦了他的话,语气中透着疲惫道:“今日之事,不谈也罢。”

辛五越是这样,童殊便越是没着没落,不由又道:“五哥,我知道你很生气,我——”

“不问我方才所追何人?”辛五却强行打断了他。

童殊讷讷,无奈地望着辛五,见辛五已没半点方才的暴怒,完全回复了从前的冷淡,甚至于比从前还要冰冷,连眼里的光也掩去了,将所有情绪包裹了起来。

童殊心中一时怅然——辛五已经关上心门,我已经失去了机会。

无论是道歉,还是哄慰,对方都不会肯再接受他一个字了。

这让童殊一时心情急坠,心底滋出一种类似难过的情绪。这种情绪陌生得令童殊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性地以笑容掩盖了那点心事,接着辛五的话道:“你所追之人,和前日的一样,穿一身碧衣,背一把长琴?”

辛五点头,本要开口说什么,又止住了话头。

童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辛五道:“尚无证据,不能妄言。”

童殊轻轻笑了笑道:“还是要感谢你,告诉我芙蓉山以及大师兄的事。”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暂且这些罢。”童殊仰面靠在椅背上,舒展了表情,盯住天花板片刻,慢慢说了起来:“我真的挺想芙蓉山和大师兄的。我自小与母亲住在芙蓉主峰的北麓,半山中间有一座小湖,因湖边有块大圆石,光滑可鉴,月色照上去时就便一面镜子,我们便都叫那石镜湖。母亲经常站在石镜湖边等我下学,带着我穿过石榴树的花枝回到小苑,大师兄也常被母亲唤来一起吃饭。如今,我母亲不在了,只有大师兄在等我了。”

那些对于陆殊的指责,于童殊都已无关痛痒了,此刻说的这些才是他致命的痛楚。大概是真的忍不住,这些事太重了,压得他非要说一说才好受些,于是他用轻描淡写的字句捡一些枝节说起。

可是,已经说的很小心了,眼里还是不可扼制地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尽量仰面向上,止住了将要掉下的泪。

念力一松,元神也跟着痛了起来,一扯一扯地抽痛着,扯到眼睛,疼得人特别想流泪。

五十年不长,于修行者不过白驹过隙。

童殊之前也觉不长,如今却觉太久。久到人去楼空,亲人不见,故园不再,物非人非。

他若知柳棠在煎熬中苦等他五十年,他可能早就忍不住要出来了。

其实,大师兄在外面比他坐牢还要痛苦。

眼睛越来越酸,可都这样了,童殊还是不肯哭。

他掩饰地抬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地敲了敲越来越疼的脑袋,再坐正时,装作平静无波。

却见辛五不知何时,已走向门边,童殊几乎是本能地拉住辛五衣角,用有些哑的声音道:“去哪里?”

辛五道:“就在外面。”

童殊不肯放开,抬眸看着辛五:“五哥,不要走。”

辛五停住身形,童殊将他衣角抓得紧紧,又唤一声:“五哥,不要生气,不要走。”

辛五的肩膀似乎颤抖了下,低下头来看他道:“童殊,你不要这样。”

童殊挤出笑来道:“不要怎样?不要惹你生气,还是不要对你拉拉扯扯?”

辛五道:“你不必对我强颜欢笑。”

童殊还是笑:“五哥,你又如何知道我现在不想笑。”

辛五俯下/身,凝视着他,异常严肃道:“童殊,真的,不要笑了。”

童殊反而加大了笑意:“你这人不讲常理,哪有劝人不要笑的。”

辛五道:“疼就说出来,不要笑。”

童殊一怔。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拆穿他,可能旁人看不穿,也可能旁人不想管,抑或是旁人略过了,他活两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不要笑。

童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疼,谁说我疼,我现在好着呢。”

辛五却不管他,一针见血地道:“不要伪装,我知道你很疼。”

童殊猝然闭口,他差点忘记了,他那些小把戏全都瞒不住辛五。他何时痛,痛哪里,辛五一清二楚。

童殊歪着脑袋与辛五目光较量。

人认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格外锋利。辛五平日的眼瞳本就漆黑,此时更加沉甸甸的,像是一把利器,无情地拆去所有伪装。

童殊在这样的目光里,少有地拧起了眉,反问道:“自古笑比哭好,凭什么不笑?”

辛五道:“你一定要这样?”

童殊拉紧了辛五的衣角,答非所问道:“是啊,我现在就一定不要你走。”他并不想继续笑不笑的话题。

辛五居然也没有紧追不放,而是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童殊抓紧辛五衣角道:“比真金还真。五哥,我不跑了,真不跑了。以后要去哪里,都先问你,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喝酒。”

辛五听他用细而讨好的腔调,笑着说着那些保证的话,忽然仰面,良久之后,再低头垂眸与童殊对视时,眼里一片宁静,像是放弃了某个念头,只顺着童殊的话道:“你真不跑了?”

童殊举手给辛五看他手腕上的奇楠手钏,用尽可能诚恳的神情道:“追魂索我主动带好了,不跑了。”

“跑了如何?”

童殊道:“若再被你抓回来,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

童殊心中一紧,但好不容易哄成这样,还是硬着头皮道:“随你之意。”

“一言为定。”

童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此时已值四更,夜露深重,忽然传来三声轻轻的拍门之响。

外头的人道:“童公子、辛先生,鉴古尊请您们来一趟。”

童殊听出是景椿的声音,扬声问:“何事?”

景椿答:“我们已将几处出事之人的尸首移到此处,请二位也来看看。”

童殊正要答应,辛五已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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