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梅洛应下之后,秋白芍松了口气,她面色平缓了许多,连唇角都有了一些笑意。
“梅姐姐在梳妆吗?”她站起来,活络了几分,抢一般地拿起了桌上的梳子,“许久不给姐姐梳妆了,今日赶巧,让我来伺候姐姐吧。”
梅洛被她这一连串的古怪看得错愕,“那……那麻烦你了。”她呆愣地颔首,除了应下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坐在妆镜前,她透过镜子时不时地去打量秋白芍的脸色。今日秋白芍看她的目光,总让梅洛有些不安,她手里牵着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头发,而是别的某些东西。
女子像在侍弄花草,拿着剪子对着每一处的细枝末节较真,脸上的神情愉悦,又凝着小心谨慎,因为手下的是盆独一无二的名贵花卉,容不下一丝马虎。
梅洛眼眸微移,今天的秋白芍诡异得让她下意识屏气凝神。
或许自己确实太过了,既然和白芍说了要扶持一生,她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对她冷淡,白芍为了让她心安,连避子汤都喝了,之前大抵是真的被琐事缠身,不得空见自己。
眼看着女子殷切地为自己梳妆打扮,梅洛愈发惭愧。白芍尚且如此,她怎么能再不主动一些,感情之事,总是要双方一起妥善经营的。
“别光顾着我了,你看你,来得这么匆忙,嘴唇破了都不知道,我给你涂点口脂润一润吧。”她起身,拉着秋白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转身去柜子里找东西,“去年玖太妃赏给我了一盒油胭脂,里头拌了金箔纸,抹在唇上看起来有东珠的光泽。”
她找到了,打开盒子用小指挑了一点,转身笑着对秋白芍道,“我还没用过,先给你试试。”
见梅洛对她的态度转暖,秋白芍的眼神明显地恢复了光彩,她坐在凳子上,立刻仰着头一动不动,等着梅洛给她点脂。
梅姐姐还是她的梅姐姐,一如既往地疼爱她。
梅洛微微俯身,她一手捏着秋白芍的下巴固定,一手的小指在她的唇上将口脂抹匀,那玫色渲染铺开,带着珠光,将女子干白的嘴唇变得柔软鲜活。
在男人眼里千篇一律的胭脂,于这世上许多女子而言,却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是在压抑痛苦的一生中,短暂盛开的花卉。
每一种香味、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或是淡雅如桃梨,或是妖娆如山茶月季,或是华丽如牡丹芍药,日子太暗,总得自己给自己开些花来添彩。
秋白芍睁眼,在口脂一点点覆盖嘴唇的同时,她望着为自己上色的梅洛,感觉冷了半月的身子,也随着嘴唇一点点变得鲜红温暖。
两樱桃,如生并蒂,互羡口脂香。
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首词。
“好了,你看看。”梅洛收手,拿了铜镜给她看。
她却还只是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
梅洛懒怠,今日不出门,只是用了红纸抿了一下敷衍了事。可秋白芍看着,想着那句词,却觉得廉价的红纸染在梅洛的唇上,芬香馥郁,华贵慵懒。
梅姐姐看那首词时,想的是谁呢,若是在想清莹,那清莹可以,她也可以;若是在想她……
“梅姐姐……”秋白芍伸手,怔怔地抚上了女子的下颚。
“怎么了?”她声音轻,于是梅洛弯腰凑近了问。
下一瞬,铜镜落地,摔出了裂痕。破碎的镜子躺在地上,倒映着上方紧紧相依的香影,那倒影在裂痕之中,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你、你放开!”梅洛震惊地推搡着覆在身上的女子,“白芍,你疯了?快放开我!”
“嘘——”秋白芍低头,她将梅洛抵在妆台上,同她鼻尖相触,呼吸相缠。
“下人们就在门外,梅姐姐再喊两声,他们就会进来。王爷纵使再宠爱我,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也会被逐出王府。”她几乎贴在女子的唇上,摄取着她唇上的胭脂香甜,呢喃低叹,“梅姐姐……”
梅洛闻言,安静了下来。
她确实不能喊,若是被人听见了传出去,逐出王府都是轻的,一个不好秋白芍会被宫里的几位判处死刑。
“那你放开我。”她小声地哀求,从小养尊处优的梅洛在力气上比不得秋白芍,她被死死地禁锢在妆台之前,进退不得。
秋白芍没有接话,她歪着头,半瞌着眼眸,专心地啄吻舔舐。
原来这就是口脂的滋味,她双手撑在台面上,夹着梅洛的腰侧,像是抱了一抔暖春桃花,轻柔、温暖,且花香融融,沁人心脾。
梅洛惊慌失措地扭头躲避,她央求着蹙眉,急得眼睫沾了泪,又顾忌着被人听见,只能小声疾语,“白芍,我把你当做亲妹妹,你不能这样。你是王爷最心爱的妃子,为了你自己,为了秋家,你不要犯了糊涂。”
“我也把梅姐姐当做亲姐姐。”她一把抓住了梅洛的皓腕,“你说过的,王爷不是我们的亲人,只有你我,才能相伴一生。”
“我确实说过,但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我比夫妻还亲近,那相互藉慰又有什么关系。”
“这有悖纲常。”梅洛摇头,努力往后回避,“王爷这样爱你,你不能负了他!”
“王爷?”女子笑了一声,似嘲带讽。
可转她脸上那股痴狂褪去了一些,变得苍白凄然、变得痛不欲生。
“这三年里,我那样全心全意侍奉着王爷。为了让他喜欢我,我装得不食人间烟火,戒了荤腥;为了让他倾心我,再难的日子里我也不敢对他开口,只能回家坐在院子里,对着月光做点织物。
自及笄以来,我好像就全然属于了他一般,我想着他,我念着他,我的所作所为一切都绕着他转,我差点忘了我叫什么,我只知道,我会是三王妃。
她说着,眼里的血丝愈红,每一丝都拧出泪来,雾蒙蒙地在眼里凝结成片,汇聚成了苦海。
“可他今日纳妾,明日娶妻,每一次我见我的男人都像是在偷情。他说我委屈了,说总有一日要给我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切,他总是让我等,我就这样等啊等,等得花开花谢,等得春去秋来,好不容易,我终于进了王府,纵使是个侧室,我多少算是有了安慰。可是……”
她抬眸,眸中泪光盈盈,含着触目惊心的苍凉,那本不该是个十八岁少女有的苍凉。
“可我才知道,原来他所说的爱那么寡淡,像是杯水,喝完了,都尝不出滋味。”
“梅姐姐,你知道我是如何侍寝的么?”她说着,咧了咧嘴角,笑出了两行清泪,“我要先跪下脱了白姨娘给他纳的鞋,再取下他腰带上柳氏绣的荷包,接着脱下王氏裁的衣裳。等到上了床榻,我闻见了他身上有薛姨娘院中的香薰味,末了他还要搂着我跟我说,‘委屈你了芍儿,下个月我要迎尚书之女入府’,于是等白日送他上朝之后,我又翻出了拟单,一遍遍地算他和别的女人大婚需要几尺红绸。”
“白芍……”梅洛低呼,“别说了。”她背过去,撑着妆台低头掩唇。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六月大婚,连喜服都还未脱,她便听见新婚丈夫对她说,“出去,这龙凤喜床你也配?”
“梅姐姐,我们已经是王爷的女人了,这一生除了耗在王府里等死、除了战战兢兢地祈祷不要连累家人,我们还有什么盼头。”她欺身上前,从后搂住了梅洛的腰肢,覆在她耳畔轻语,“梅姐姐,和我作伴不好么,只有我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只有我才是真正爱你的。”
这一回,梅洛没有挣扎。
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半晌不语。
见她没有动作,秋白芍收紧了手臂,偏头靠在了她的后肩,“一味娇痴,全无忌惮,邻家姊妹双双。碧栏杆外,有意学鸳鸯。梅姐姐,你想的是谁。”
手下的身子颤了一下,半晌,终于响起了女子啜泣的声音,“你……看到了?”
“是,我看见了。”秋白芍咬着唇,将珠光的口脂咬出断痕,“梅姐姐,你是想清莹了么,所以这么久都不愿意见我。”
“我没有想她。”梅洛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女子,有多么僵硬紧张。
一时间,屋内安静了下来,两人皆是不语,只是静静地相依着。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梅洛打破了这份冷境。
她转身,缓缓回抱住了紧贴自己的女子。
秋白芍一愣,接着眸中爆发出夺目的喜悦,“梅姐姐…”
“嘘,别说。”梅洛抬手,指尖点在了她被糟蹋得口脂凌乱的唇上,沾了她的红。
就着那点红,她的手徐徐后移,攀过下颚、覆过耳根,最后勾住了女子的脖颈。
梅洛闭着眼睛,然后是唇齿相依,是口脂相融。
这不是一场如鱼得水,这是春雨落入了湖畔,荡起涟漪,泛开波纹,然后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谁是雨,谁又是湖。
凡有余力,女儿家总是希望自己的胭脂越多越好。
万紫千红,各有姿态,园子里的花朵也总是越多越好。
“梅姐姐……”
罗裙坠地,床帐铺落,隔绝了这九月冷秋。红床暖人,春景得以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