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正浓,春楼里各色灯笼里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了最绮丽也最倦怠的画面,在这热闹的阵阵笙歌里,那个白日里被卖进楼里的姑娘已经凭空消失。
慕云殊发现,自己在这里,好像拥有了一些奇怪的能力。
为了印证这一点,他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长街里停驻了脚步,盯住了挂在高楼檐角的那只花灯。
果然,那只花灯就好像是受到了牵引似的,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被一抹银色的流光轻轻带至他的眼前。
那一刻,他听见了身旁的女孩儿的抽气声。
他偏头时,正好看见她瞪着那双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眼前忽然出现的那只花灯。
慕云殊停顿了一瞬,伸手拿了那只花灯,递到她眼前。
女孩儿像是很惊喜,她还有些不确定似的指了指自己,问他,“给我的吗?”
“嗯。”
慕云殊终于出了声,纵然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孩儿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就如获至宝似的把那只看起来很寻常的花灯小心地抱在怀里,忍不住笑起来。
这是神明大人给她的礼物啊。
她想。
在缀满了各色花灯的河岸边,逐星手里的那只,是最普通的那只,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最珍贵的礼物。
水岸灯影连接一片,粼粼波光里有游船慢悠悠地从宽阔的石拱桥下摇晃而来。
站在桥上,逐星捧着花灯,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这样仔细地看着这卞州河的夜。
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
在花灯串联出的这一方明亮的天地里,她望着他的侧脸,几乎忘了要移开自己的目光。
烟火在河岸那边冲向天际,绽开各色的光影,盛大而瑰丽。
光芒明暗之间,他的目光渺远飘忽,看不出丝毫情绪,像是一个局外人。
慕云殊察觉到了她看向他的目光。
于是他偏头回看她。
她生了一双圆眼,却是单眼皮,没有属于双眼皮的褶痕。
眼神清透,犹带天真。
在烟火盛放的声响以及周遭的嘈杂人声中,他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像是一个渴盼他能喂给她一颗糖吃的小孩儿。
慕云殊的手指动了一下,竟有点想伸手去摸她的发。
“慕云殊。”他开了口。
嗓音清澈如水,如涧泉流动。
慕云殊。
逐星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忍不住把这个名字,默默地在心里多念了几遍。
她忽然笑起来,抬头望向他,“我叫逐星!”
夜月逐流星的逐星。
她没有说,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他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最终垂眼,只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捧着花灯的女孩儿额头上的血痕过分醒目,她勉强跟随他的蹒跚步履也十分可怜。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时,慕云殊忽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时,像是思虑了片刻,然后便试探着,朝她伸出了手。
逐星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伸向她。
当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额头,伤口有点刺刺地疼。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瞪着一双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连呼吸,都不由地凝滞了。
像是有清凉的温度如风迎面拂过,浅淡的银辉流转的刹那间,她发现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膝盖上的伤口,忽然就不再疼了。
慕云殊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了然的神情。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眼底不由流露出几分新奇。
他收回手指的瞬间,低眼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很久。
而这个时候,逐星愣愣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今天早晨还流着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伸手去触碰的时候,隔着薄薄的衣料,也根本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她连忙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红肿破皮的额头这会儿也已经恢复平整光洁,没有丝毫伤痕的触感。
“哇……”
逐星惊喜地望着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也是此刻,她的肚子里忽然传来“咕噜”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绵长,即便周遭有那么多的人,慕云殊也还是听到了。
在他看向她的时候,逐星忍不住红了一张脸。
她抓着衣角,有点窘迫。
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到过多少东西。
慕云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喝完药,吃过的那碟槐花糖糕。
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仅仅只是这么一想,晃神的瞬间,他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一碟糖糕。
周遭所有的人,都看不到他。
只有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糖糕,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又抿着嘴唇,没有敢说话。
像是一只小动物。
不会说话,只敢用那样可怜的眼神望着他。
慕云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最爱的糖糕,像是犹豫了一下,听着她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他还是好心地决定,给她一块。
于是在石桥上,穿着破旧衣裙,捧着一只绢纱花灯的女孩儿,被她以为的神明,喂了一块糖糕。
冷掉的糖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好吃。
但嘴里槐花的香,糖霜的甜,还是丝丝缕缕地蹿到了逐星的心里头。
在夏日的清晨,阳光开始慢慢变得刺眼的时候。
从梦里醒来的男人摸索着床头的眼镜扣上鼻梁,他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偏头望着轩窗外在微风间摇曳的柔绿枝条。
他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
而她,也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中人。
直到,他的目光停在窗边的桌案上。
昨夜被他放在那儿的那碟槐花糖糕,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