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月交辉。
沈霁筠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的明?显。谢小晚都能听出其中包含着一?种哀求的情绪。
沈霁筠低垂着眼皮:“可以吗?”
他甚至都不敢看面前的少年一?眼,生怕被无情地拒绝。
当年在云竹峰上,那个无欲无求的云竹君想的是,这个凡间少年的以后已经与?他无关,只要不和林景行?在一?起,这个少年和谁共度余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这才没过去多久,沈霁筠就已经换了一?个想法。
如今的他,就连想到?谢小晚和旁的人亲密一?些的画面,心头就会涌上来一?股无法遏制的疼痛。
这是……他的。
他的小晚。
沈霁筠现在想的是,想将面前这道纤细的身影拥入怀中,不让别人靠近。
可是,他不敢。
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夜色越发地深沉。
一?阵凉风吹过,吹散地上的落花。
谢小晚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人的距离有些近,他都能闻到?沈霁筠身上自带着的一?股寒霜气息。
凛冽,冷清。
让人感?觉好似被霜雪萦绕。
谢小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从这股气息中挣脱了出来,也远离了沈霁筠的身影。
这一?退,在沈霁筠看来就是无声?地拒绝。
他的脸色一?白,身体摇晃了一?下,一?手撑着石桌这才没有倒下去。
过了半晌。
沈霁筠硬生生咽下了喉咙中的腥甜,用着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说完后,他就要往凉亭外走去。
谢小晚看着沈霁筠从身旁走过,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月色笼罩。
沈霁筠真的是消瘦了不少,下颌线的轮廓越发地锋利,身上的天?青色衣袍陈旧,还隐约可以看见一?抹陈旧的血迹。
他已经不再是无情无欲的云竹君,而是跌落红尘的一?个落魄凡人,被七情六欲所困扰。
谢小晚止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如果我拒绝这个要求,你?会怎么做?”
沈霁筠的脚步一?顿,微微侧头:“我会离开。”他顿了顿,“不让你?为之为难。”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为小晚做的事情了。
谢小晚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沈霁筠是用这条命在赌。
赌赢了,便是这辈子毫无遗憾了。
赌输了,那就独自一?人落寞地离开,最后孤独地死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谁也不会知道,这曾经是名震一?时?,世间无双的云竹君。
谢小晚喃喃道:“这值得吗?”
放弃了一?切,身份、修为、地位,甚至于生命,将全部当做是赌注落下,只为了赌一?个结果。
一?个还不知道输赢的结果。
他以为沈霁筠没有听到?,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值得。”
谢小晚咬住了唇瓣。
这个动?作代表着他在认真的思?考。
沈霁筠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他会死,很快就会。
若是以往,沈霁筠死了就死了,知道这个消息后,谢小晚最多感?叹一?两句。
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沈霁筠的无情道被毁,修为全失,还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虽说这些都是沈霁筠自己的选择,求仁得仁,可仔细算起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与?谢小晚有关。
沈霁筠要是这么一?死了之,肯定会在谢小晚的心中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并且久久不能忘怀。
这是与?多情道的道义所违背的。
谢小晚抿了抿唇角,再次看向了沈霁筠。
他的眼瞳清澈,犹如一?汪池水倒映着漫天?繁星,轻声?说:“好。”
声?音很快就吹落在了夜风中。
但?沈霁筠听到?了,他怔了一?下。
谢小晚继续说:“我不会再渡情劫——在你?死之前。”
他答应了沈霁筠的要求。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他刚渡完一?次情劫,距离下一?次还早得很,再说,沈霁筠他……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谢小晚如此说服自己。
峰回路转。
沈霁筠还以为没有希望了,现在得到?了谢小晚地回答,竟有些不敢确定自己所听到?的:“是……真的吗?”
谢小晚:“是真的!”
说完之后,他就大步走出了凉亭。
亭前有着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
谢小晚落步在其上,夜风徐徐吹来,带来一?股凉意。
这也算是解决了一?件困扰着他的事情。
等沈霁筠死了,就可以解决这一?切了。
想到?这里,谢小晚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之前是云竹君等着凡人少年死去。
如今是风月楼主等着废人沈霁筠死去。
这一?前一?后,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啊。
谢小晚走到?了桃花树下。
桃花繁盛,深深浅浅的粉色桃花花瓣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
谢小晚在树下望了片刻,其中一?片花瓣飘落在了额心处。
他想到?了什么,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夜色深了,你?……早些休息吧。”
说罢,谢小晚也不管沈霁筠听到?了没有,直接朝着走廊走了过去。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游廊中。
凉亭下。
沈霁筠一?直注视着谢小晚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了,也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收回目光。
夜深露重?,寒意渐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霁筠方才走出了凉亭。
一?步一?步,他走得缓慢,但?步履却平稳坚定。
他赌赢了。
-
第二日清晨。
风月楼的弟子终于姗姗来迟,前来接他们的楼主回去。
风月楼的风格一?向奢靡铺张。
马车是用千年沉香木打造而成,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清香;用来拉车的则是一?水的白马,通体没有一?丝杂质,背上生鳞、头上生角,走起路来虎虎生威;还有随行?伺候的侍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这样的阵势,一?出场就惹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负责接人的弟子以为能够博得楼主的青睐和夸奖,可一?看,谢小晚的脸上淡淡的,一?直到?上了车,都没什么表示。
弟子心中有些没底,还以为犯了什么忌讳,不敢问谢小晚,只好转而去向妙音打听。
“楼主这是怎么了?我这都是按照楼主喜欢的安排的……”弟子惴惴不安。
妙音安慰道:“与?你?无关,是楼主心中有事。”
弟子想要挽救一?下,说:“要不要给楼主安排一?些赏心悦目的侍从,说笑取悦一?番?”话刚一?说完,弟子就缩了缩脖子,有些奇怪,“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啊?”
妙音不动?声?色地扫过了马车中的一?道剪影,说:“是你?感?觉错了,南州温暖,怎么可能会冷。”
弟子摸了摸后颈,没当回事,又问:“楼主带回来的那两个人,又是什么身份?我该如何对待?”
妙音没有多说,只道:“以礼待之就是了。”
这弟子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该不会是楼主的相好吧?”
妙音:“……”
弟子自顾自地说:“按照楼主以往的习惯来说……这两个人都是楼主喜欢的类型,不过按我的经验看来,楼主应该会喜欢年轻一?些的那个……”
说着说着,他又摸了摸脖子,“怎么又变得这么冷了?”
妙音:“……”
若是云竹君的修为还在,你?怕是要被戳成筛子了。
妙音为了拯救同门弟子一?命,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给了旁边的人一?个眼神?:“出发了!”
一?声?令下,拉车的灵兽跑了起来,一?骑绝尘,引起了不少人的感?叹声?。
与?外面的热闹不同,马车中则是一?片安静。
刚才弟子与?妙音的交谈内容,坐在马车里的人都听见了,一?个字都不差。
沈霁筠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但?浑身气息低沉,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周寒玉正襟危坐,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谢小晚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咳……”他轻咳了一?声?,“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年轻的那种人。”
“不、不对。”
“我是说,我是很专一?深情的。”
“……算了。”
谢小晚觉得这是越描越黑,干脆别过脸去,不再解释。
-
经过半日的舟车劳顿,终于回到?了风月楼。
只见南州中央立着一?座高?楼。
楼高?百丈,没入云端。远远看去,高?楼通体朱红,琉璃瓦上流转中一?道道的光芒,四周飞檐凌空,高?高?翘起。
灵兽脚步一?致,在门口停了下来。
周寒玉第一?个跳下了马车,仰头望着面前的高?楼,将门口两侧的对联念了出来:“不谈风月,勿入此门——”他到?底出身皇族,有一?番见识,当即点评道,“这次飘逸纤瘦,写字之人,必定是一?位风流多情之人。”
一?旁钻出来一?个弟子:“这位道友真有眼光,这对联呐,原是我们楼主亲笔所题。”他滔滔不绝地说,“我们楼主修的可是多情道,自然多情风流……”
谢小晚忍不住扶额。
昨天?晚上他刚答应了沈霁筠暂时?不渡情劫,怎么现在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出来掀底拆台。
谢小晚转念一?想。
让沈霁筠知道他的正面目也好。
说不定,知道了以后就不会再如此执迷不悟下去了。
这么想着,谢小晚看向了沈霁筠,想要看清他此时?的神?情。
没想到?沈霁筠的面色如常,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谢小晚转过头去,见那个弟子还在说一?些有的没得,给了妙音一?个目光。
妙音呵斥道:“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