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个老东西都死了,欠债的全部涌上来要钱,他才发现这样的生活也到头了。
他承认,初时,是有点难过的。
他喜欢学校,尽管那里的老师们教的东西都太简单,也尽管很多同学对他并不够友好,总是用异样眼光打量他,他还是喜欢学校。
因为那里有可以躺着睡觉的草坪,有片刻他可以偷愉的时光,有悦耳的琅琅读书声,有他自小到大都不曾拥有过的安定。
但他自小就是个极有决断,而又有担当的人。
既然这样的日子到头,他也不会任由自己再去怀念,他再讨厌这个家,也得为了这个家去赚钱、还债。他的家人言而无信,他却守信。
他的难过只是一瞬,立刻又投入到新的生活中,他有他的规划。
他依然记得初时的梦想,他自小就知道自己聪明,他不是平凡的人。
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之后,长大之后,他就再也不会难过。
他不会灰溜溜地离开,更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生来就要飞往万里之外。
搬砖之外,他喜欢回学校看看,当然,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偶尔翻上墙头坐着看看校园里东侧的操场。
有时,他会看到吴老师经过。
他喜欢吴老师,中考时他考全市第三,比第一名少三分,后腿就在语文上。他的语文非常不好,其他科目几乎都是满分。
这么好的成绩,定是要去市里读重点中学的。市里学校的老师们也立刻就到他家来,就怕他被人抢走。他是无所谓的,去哪里念书,以他的成绩,都是免学费。以他的脑子,老师资质也无所谓,但市里毕竟好打工,他也讨厌东安镇,他本来已打算去市里读书。
这时东安中学的老师们也来了,不管有没有机会,好歹努力一把不是?
当时来的就是校长和吴老师,吴老师笑得像他幻想里的妈妈,那样温柔。
他留在了东安中学。
如果说,他这十几年人生中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
吴老师是对他最好的人,也是他唯一觉得愧疚的人,他不能去上学,吴老师真是伤心透了,直到现在,吴老师也常会抽空去家里看看他,给他试卷,给他买吃的,叮嘱他不要忘记学习。
他根本就不用看书,他记得那些习题,它们都太简单。
为了吴老师,他会在建筑工地上看看书,他知道吴老师拜托人照顾他,他希望吴老师能够放心一些。
在他的人生计划中,目的地只有一个,到达的方式却有很多种。
他也要承认,或多或少受吴老师的影响,他还是会选择回到学校,参加高考,上名校,用大众认为最风光的方式离开这里,不过他得先攒点钱。
遇见叶雪时的这天,工地上出了些事。
工地上的建筑工,分为两拨,一拨是工队从外带来的,一拨是在当地聘的。两拨人的工资不一样,原先两方都不知道,相安无事,今天不知怎么的,工资被人给曝了出来,当地人立即火了。
大家都是凭力气、凭手艺吃饭,凭什么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火着火着,就吵了起来,发展到最后大家楼也不盖,站在光秃秃的才盖到第四层的楼面上,两派人扭打在一起。
万里冷眼旁观,他生性冷漠,虽说是东安人,却对东安镇天生没有归属感。
但对外来的这些人,他同样没有好感。
他毕竟打工的时间还短,并不参与砌房子,除了偶尔被工头叫去问些事,画些图纸,他还是搬砖为主。
他不觉得搬砖苦,成块的砖头压上后背时,他才能真切感受到这些生活的重量,教会他要更努力,更坚定地去追求他想要的生活。旁的工人搬砖久了,后背不觉就弯了,他却依然笔直。
工人们笑说,到底是年纪轻,搬砖的时间还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永远不会让自己的后背弯下去。
搬砖按量计费,他搬得多,偶尔还帮工头画画图,做些其他事,收入还算不错。
那两拨人越打越不对,万里再冷漠,也不爱看人血,担心他们从四楼掉下去,他上去劝架,他力气大,一把拉开打得正凶的两个人。他面色淡淡,眼神却是寒凉,小小年纪,莫名叫人看得有些心惊。那些人顿了顿,回过神,又继续扭打,万里不免被扫了几拳,脸上挂了彩,他还是非常坚定地去分开他们。
工头来后,将他们一通训,倒是感谢万里。
之后就再没万里的事,万里揉着额头上的伤,到了下班的时候,直接走人。
打架到一半的时候,天上下起雪,他将工地上发的黑色长羽绒服裹得紧紧的,觑着天色,忽然想去学校看雪。
他踩着薄薄雪地,走了几里路,走到学校后门,夜晚已至。他翻上墙头的时候,看到学校正中心那面墙上的巨大时钟,最后一抹夕阳里,时针指向6,分针即将到达10。
他还没在墙头上坐稳,先听到墙下传来说话声——
“那你们要快点去看医生呀!”
是非常陌生的声音,说的是一点口音也没有的普通话。
“一千块够不够?我只带了这么多——”声音竟然低落起来,转瞬又轻扬,“要不你们和我一起去银行吧!我给你们多取点钱!只是我不知道银行在哪里,你们带我去吧!或者我把卡给你们自己去取!”
万里皱着眉头,往墙下看去。
他一眼就认出其中几人,也立刻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他们又在跟同学敲诈勒索!
说来惭愧,这几个人还特喜欢跟着他叫“里哥”,因为他们曾被人欺负,他出手帮过他们一回。万里从来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实际上,私底下,他也没少打过架。有人欺负上来,难不成他不能回手?
他连爷爷奶奶打上来都敢回手,这也是另一个,他很受少部分同学狂热追捧的原因,小弟们说他有侠气,还挺好笑的。
这几个算是他的小弟吧,跟他跟得特别紧,这些日子,也没少去工地上看过他,联系并未断。
他们敲诈勒索也就算了,平常顶多就是十块、二十块的,都是穷学生,谁家大人没事给那么多钱?
这下好了,一千块也敢要!!
万里眉头紧皱,“里哥”的气势立即出来了。
而他的小弟们显然也已愣住,战战兢兢,不可置信地问:“一,一,一千块?”
“是呀!是不是有点少?不好意思哦。”
万里非常无言以对,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学校什么时候多了这号傻子,他竟然还不知道?
只可惜他坐在墙头,只能看到几个头顶,那小傻子还戴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辨认不出到底是谁。
听他说得那么标准的普通话,难道是外地转学来的?
他们学校竟还有外地学生愿意转学过来?
他心中思量,接着便看到,被那几个小弟围住的小红帽,拉开书包拉链,从中拿出个钱包,硬塞到其中一人手中:“你拿去!!”
那人哆哆嗦嗦地竟然真的伸手去接了!
还真敢拿!
万里气不打一处来,他捡起墙头上一个小石子,用力往人砸去。
“啊!!谁敢砸老子!!!”那人扶着脑袋,仰头看来,看清楚是谁后,迅速蔫了,“里哥……”,他脸上换上讨好笑容,正要说话。
被围住的小红帽,也好奇仰头看来。
万里不过随意一瞥,两人视线已经对上。
万里的眉头还皱着,他看着万里无辜地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忽然,他冲万里甜甜一笑。
恰好有片雪花落到万里的眼角,万里只觉眼睛蓦地一凉,被刺激得眼睛也眨了一眨。
他立即收回视线,却有些不知该投往何处,然后他又看了眼学校的钟。
六点零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