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午茶的时候就尽可看出一个人的出身与修养,是贵族是有钱人还是草根一目了然。平时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德国军服,拿着一样的制式武器,做着一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只有在吃东西这种小细节上,才能看出各家的修养。
像汉斯这样是最为平民的吃法,而旁边的李医生则要显得考究多了,正如他自己所说,曾经在意大利做医生的时候,就总是到当地的高级餐馆就餐。
而莱茵西斯的家庭属于没落的富人,兰洛特的父亲老莱茵西斯先生曾经拥有一大摊产业,但却因为他的猝死而终结。
兰洛特出身名门的母亲本来就有自己家族分给她的嫁妆,又继承了亡夫的部分遗产,独自抚养兰洛特长大的过程中依旧富足无忧。
兰洛特外祖家是贵族,即便不算什么大贵族,但仍旧遗留了一些底蕴。兰洛特的母亲卡拉莉夫人优雅智慧,她是叶良见过的最有见地和道德准则的一位伟大女性。
在希特勒上台的初期,她就极为厌恶反感纳粹,曾对兰洛特说过,希特勒就和政坛历史上出现过的无数的小丑一样,只不过他更加疯狂丑陋。
然而卡拉莉夫人无从阻止纳粹当权,她甚至不能阻止唯一的宝贝儿子在他同学好友们的鼓动下,将纳粹认为德国的救星,将希特勒认作自己的偶像,将参与侵略战争看做自己勇气的证明。
兰洛特不顾理智的母亲的反对,甚至声称断绝和卡拉莉夫人的关系,跑去参了军,结果就是为了一场毫不值得的邪恶战争,为了一个卑鄙的骗子而失去生命。
兰洛特为纳粹效力的这些年来,从未给他的母亲写过一封信,留过一个口信。
叶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么一个年轻人,好在之前兰洛特一直在正规军队里打仗,即便是场不正义的战争,但兰洛特杀的至少是敌方同样手持武器的军人而非无辜的平民。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来证明自己的勇气和荣耀更加可笑的事情了。
叶良没有碰那块水果蛋糕,而是用记忆里莱茵西斯家的品茶礼仪喝完了一杯奶茶,他找厨娘要了一个小盒子,并把蛋糕装在里面,说是带回宿舍等有胃口了再吃。
部分军官来说今天还要监督核对苦力们今天做工的成果;另一部分军官要去准备明天给老人孩子“洗澡”的事情;而对汉斯和叶良这一部分军官来说,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之后的时间都是他们自己的。
叶良按照自己的约定,带着汉斯练习了几个小时的枪法,直到夕阳西沉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当最后一声稳定又沉闷的响声带着目标罐子破碎的声音响起,叶良终于收起了手里的枪,他转头看着在夕阳最后余晖中站着的汉斯,后者正带着一种静谧看着天边晚霞的边缘。
天色已暗,那玫瑰色的晚霞也跟着夕阳落在了地平线下,只剩下卷曲的边角,带着令人无限遐想回忆的美丽,仿佛时间也在那一秒停顿了片刻。
“等到我们胜利了,或是我退伍了,我得把我们家的肉店重新开起来,我妹妹或许会跟着我妈妈学会她所有烤饼干蛋糕的手艺,再开一家点心店。”汉斯看到叶良走过来的时候如此说道,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也难得显出一丝怅然。
“我们会赢的,帝国会取的最终的胜利。”汉斯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服谁,又或者只是强调他的深信不疑。
不……你们一定会输的。
“等我们家的店重新开起来,你来买东西就给你最优惠的价格。我父亲以前经常把香肠和熏肉送给朋友和亲戚,他不像那些吝啬鬼犹太人,他从来这么大方慷慨。”
“好。”叶良深深地看了汉斯一眼,沉声说道。
也许只是这一天,或只是这一刻,叶良觉得他面前的这个用热切的期盼谈论未来的青年并不是那个已经手染无数无辜鲜血的刽子手,而是一个最普通的渴望幸福的年轻人。
所以叶良说了好,并不是在敷衍他,而是将承诺给予那一刻站在他眼前的人。
夜色彻底暗了下去,在黑暗和军服的帮助下,叶良去往劳工住宿地的路一帆风顺,即便被追光灯照到,也因为他的军衔也很快挪开,甚至都未必有看清他的脸。
圭多哄了乔舒亚睡觉后,想到门口看看明天的天气,却被门口笑吟吟站着的军官吓了一大跳。等到他凝神细看,才发现是中午那个吓唬他却没有出卖他的德国人。
“你懂意大利语?当然,你肯定懂。”圭多有些局促不安。
“只懂一些,你说得太快的那几句我就没听懂,只能猜个大概。”叶良却很认真地回答。
“噢,哪几句?”圭多表现得有些傻气。
叶良依旧很淡定地把疑问说出来,而圭多也就站在门口给他解释了一遍,顺带教了他好些个意大利语的新词,还有一个时态用法,仿佛他们真在上意大利语课一样。
“乔舒亚没吃晚餐,下午我给他的那些吃不饱。”叶良温声说道。
“他没事,我给他留了些面包,就是你们给我们当做晚餐的那些。”圭多回答道,出乎意外的是,他没有敷衍或者耍滑头来躲避叶良,而是真心地回答一个德国纳粹犹如家常一样的话。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信任,圭多信任叶良,甚至把他当可以交往的友人。
叶良递过去一个小盒子,圭多打开就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水果奶油蛋糕。
“我房间里没有留很多饼干,但我会留心的。”
圭多张了张嘴,看起来更加像个傻瓜,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今天中午你没有出卖我或者惩罚我?为什么你要给乔舒亚带吃的呢?”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叶良笑着反问。
“我听说过有的德国人会特别喜欢孩子,他们……还有的人带走了一些少女,她们就没有再回来过,据说有人用她们做了灯罩和书皮。”圭多谈到这些的时候,声音压抑着。
叶良的表情也慢慢冷凝了起来,这些事他当然也听说过。
“你觉得我对乔舒亚有不好的企图?”叶良平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