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渊不知道尹璁为何要跟他一起行动,不过既然尹璁都提出来了,就正中他下怀,他是不会拒绝的,于是他们俩便拿着东西往另外的地方去了。
看着提着篮子在前面寻找食物的尹璁,柳渊思索着一会该怎么跟尹璁提起他心中那些困惑。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问尹璁,前头的尹璁便停了下来,惊喜道:“我发现了刚长出来的芋苗,这下面一定有芋头!”
柳渊只见尹璁突然蹲下去,用小铲子不停地挖土。听说下面有芋头,于是他也拿着铲子蹲到尹璁身边帮尹璁一起挖。
这片土地刚经历过寒冬,积雪融化,生活在土壤表面的植物会被冻死,但是如果它们的根茎长得够深,等天气一暖,新的苗又会破土而出。芋头因为埋在很深的地下,不受积雪融化的影响,所以没有被冻烂掉,而是借助雪水长了新的芽。发芽的芋头没有毒,口味反而还更好,这是尹璁生活多年总结的经验。
芋苗周围的泥土被挖得差不多,尹璁怕再用铲子挖下去,会破坏芋头的表面,便放下铲子,用手去挖剩下的泥。柳渊见他不怕脏那样,两只手都沾满了泥巴,完全没有娇生惯养该有的样子,不禁有些诧异。
他观察尹璁的时间里,尹璁已经把深埋在地里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挖了出来,献宝一样捧着给他看,高兴地咧着嘴跟他说:“你看,果然是个大芋头!”
柳渊这才不紧不慢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他手里的芋头上,故作惊喜道:“这就是我们经常吃的芋头吗,原来它长这个样子。”
他一副第一次见到刚挖出来的芋头的惊讶样子,倒是让尹璁想起来了他的出身。他想到柳渊出身一个富贵家族,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嫡长子,从小锦衣玉食,跟从小在外面野大的自己不一样,不认识生芋头也是正常的。于是他很得意地跟柳渊说:“是啊,芋头就是长这样的,看起来很丑,其实又香又好吃。”
尹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把芋头上的泥巴擦干净,然后放进篮子里。
柳渊看着他的动作,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小璁是怎么知道,这下面有芋头的,你好像懂得很多的样子。”
尹璁啊了一声,也不瞒着他,坦荡荡地跟他解释道:“以前我跟娘亲住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家里太穷,没什么东西可以下锅,我就经常在野外找食物,久而久之,就知道这么多啦。”
柳渊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只听说尹璁是前尹侯府庶出的公子,他以为尹璁就算是庶出,但毕竟是侯府公子,日子应该不会难过到哪里去才是。毕竟他家里那些庶子,每年都能拿到不少分红,吃喝玩乐并不成问题。
而且尹璁长得又一副漂亮矜贵的样子,性格也天真烂漫的,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娇养出来的模样。他理所当然地就以为尹璁也跟他那些庶出的兄弟那样,不用担心家里产业,还能有钱花,所以才能一派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
但是现在听到尹璁这番话,他觉得尹璁的身世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就旁敲侧击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吗?我之前听说小璁是原来尹侯爷家的公子,也是因此才进宫给太子殿下当伴读的,还以为你从小过得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呢。”
尹璁听了他的话,想起了已经忘在脑后好久的尹家,一时还有些感慨。原来他已经脱离尹家的阴影这么久了啊,他都要以为尹家是他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摇了摇头,跟柳渊坦白道:“虽然我出生在尹侯府,但我娘亲只是尹侯爷正室的丫鬟,她被尹侯爷逼迫,生下了我。正室看我娘亲有几分姿色,以为她是故意勾引尹侯爷,便处处刁难我娘亲。因为有厉害的正室在,娘亲跟我并得不到尹侯爷的关注,正室对我们娘俩极其苛刻,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听了尹璁的坦白,柳渊才反应过来,自己想的大错特错,原来尹璁并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而是吃了那么多苦头。他一时对尹璁心生怜惜,忍不住想抬起手摸摸他的头,但又碍于乾德帝的存在不敢把手放下去,只能接着问道:“那后来呢,你是怎么从尹侯府脱离出来的?”
尹璁早就想找机会跟他坦白自己跟乾德帝的事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他们刚好聊到这个话题,尹璁便水到渠成地跟他解释道:“后来,以前的尹昭仪,也就是尹侯爷的妹妹,她跟尹侯爷说陛下可能有龙阳之好,让他找些漂亮漂亮的男孩子进宫帮她争宠,然后尹侯爷就把主意打在我身上。刚好那时候我娘亲病重,他要挟我,只要我答应进宫,他就请大夫给我娘亲看病,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柳渊没想到尹璁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宫的,还是被逼着进宫,并不是自愿进宫,一时有些心疼,又有些雀跃,便继续问道:“那后来呢,你进宫之后呢?”
尹璁也不瞒着他,如实说道:“后来我就进宫了,可惜我一直见不到陛下,久而久之,尹昭仪跟尹家就忘了有我这个人。他们大概是想着我到死都不出了宫,所以背信弃义让我娘亲病死,还将她的尸骨丢在乱葬岗。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知道娘亲被尹家害死后,我便处心积虑地接近陛下,企图给娘亲报仇,搞垮尹家。在陛下的默许下,尹家终于自取灭亡了,我顺利地报了仇,也脱离了尹家。”
柳渊怜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你说是陛下的默许,所以尹家垮了,是陛下帮了你的忙吗?陛下为什么会帮你呢?据我所知,尹家可是开国功臣啊。”
尹璁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透露说:“是陛下从中帮忙。”
至于乾德帝对尹家怀有私仇这种事情,他就不便跟柳渊这个外臣说了,怕柳渊说给朝中臣子知道,误以为乾德帝是个恩将仇报的昏君。
他虽然迷糊,但是在乾德帝的事情上,他还是很清醒很警惕的。
柳渊下意识觉得他对自己有所隐瞒,不过也没有立场逼问他,又怕引起他的警惕心,从此远离自己,便换了个问题,问道:“那陛下帮了你的忙,是不是要你答应什么条件?”
尹璁摇头:“并没有,陛下他对我很好,没有强求过我什么,反倒是我,经常惹他操心,让他不高兴。”
柳渊便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来,尹璁就顺便跟他坦白道:“其实我留在宫里并不是太子伴读那么简单,我喜欢陛下,陛下也喜欢我,就像你这几天看到的那样。很抱歉,这一点我一开始没跟你坦白,但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你,不过如果我们真的要做朋友的话,这些还是要告诉你知道的。”
柳渊看似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嘴上却说:“你跟陛下,真的是两情相悦吗?会不会是因为陛下帮了你的忙,又对你好,你对他产生依赖,才误以为那是喜欢吗?”
尹璁听了他这话,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小声应道:“应该是喜欢,我很喜欢他,他是这世上除了娘亲以外,对我最好的人。”
柳渊闻言,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意有所指道:“真正的喜欢应该不是这样产生的吧,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对陛下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喜欢,其中还混杂了其他的感情,这种喜欢是畸形的?”
尹璁更加困惑地看向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样。柳渊怕再问下去,尹璁就要怀疑自己,质问自己这样问的目的了。于是他就转移了话题,不再纠结尹璁喜不喜欢乾德帝这件事了,而是换了种方式问他:“你在京城长这么大,有出去看过外面的天地吗?”
不出他所料地,尹璁迟疑地摇了摇头,低声应道:“没有。”
柳渊便谆谆善诱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京城,到别的地方看看呢?”
尹璁这才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惆怅道:“以前跟娘亲生活在尹侯府小小的院子里时,我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等哪天我长大了,从尹侯爷那里领一笔安置费,不用很多钱,能让我带着娘亲离开尹家,找个地方安身就好。后来我进了宫,每天被关在高高的宫墙里,百无聊赖,又想着哪天我能被放出宫,带娘亲离开京城,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好了。
再后来,娘亲去世了,她留遗书让我离开皇宫,以后好好生活。我那时候想的是,我要给她报仇,然后再离开京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再再后来,我终于给娘亲报了仇,也踏上了离开的道路,但是……”
柳渊见他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不由得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但是什么?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尹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应道:“但是,我才刚离开京城几里路,陛下就追出来了。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我,大家也想要我留下来,于是我就又跟他回来了。”
柳渊听了这话,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尹璁感觉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面,便疑惑地歪头看了看他。柳渊叹息道:“你被陛下这样吃得死死的,我真替你感到不值。”
尹璁没有多想,以为他觉得乾德帝配不上自己,就笑着说:“也没有啦,陛下对我很好的,我也是喜欢跟他在一起,舍不得离开他,才跟他回来的。”
柳渊见他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便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可以远走高飞的机会,你会走吗?”
尹璁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留在乾德帝身边和远走高飞之间权衡了很久,才缓缓地摇头道:“应该……不会走吧。”
柳渊便又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跟他说这些话太无聊了,便站起来往别的地方去,淡淡地跟他说:“这里没有别的食物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
尹璁不疑有他,便拿着铲子和篮子跟了上去,之后他们就再没有提起这些话题,相顾无言地挖了一篮子的食材。
回去路上,尹璁看着提着篮子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柳渊,只觉得从刚才他们聊完天开始,柳渊就变得很沉默,好像不愿意搭理了自己那样。他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因为从小要看着尹家主母的眼色过日子,在乾德帝身边委曲求全的时候,他也是小心翼翼的,所以他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只要有一点点变化,他都能感觉到。
不过以前他得仰仗着尹夫人和乾德帝活下来,所以不敢直言问他们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但是现在他有乾德帝撑腰,而他跟柳渊并无利益相关,他就没必要憋着。他见柳渊对自己爱理不理的,便加快脚步跟上去,直接问道:“柳兄,你是不是觉得我趋炎附势,是因为贪图陛下的权势,才留在陛下身边的,所以你开始看不起我了?”
柳渊没想到他会这样想自己,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来。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向尹璁,尹璁也正抬着头直直地看着他,毫不畏缩,也没有羞恼和心虚的神色,坦坦荡荡地像个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