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仪摇摇曳曳地走进她久违了二十年的家,正要出声感叹两句,就看到正位上跟乾德帝并排坐着的尹璁,脸色突然就沉了下来,也无心感怀了。
这明明是她的位置,这里是她的娘家,她才是乾德帝名正言顺的嫔妃,尹璁坐在那里做什么呢,还有没有规矩了!
难不成要她坐在下位吗,这像什么样!尹璁明明只是个丫鬟生的奴才!
尹敏忠看过去,果然看到自己妹妹一副要对着尹璁发作的样子,连忙挪过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劝她说:“罢了娘娘,忍忍吧。”
尹昭仪怎么不知道在乾德帝面前要隐忍,只是她在宫里处处忍让尹璁也就算了,怎么回到她自己娘家,她这个嫡出的小姑还要忍让一个奴婢生出来的庶子吗!这像什么样,让家里人看到了,让外人知道了,她这个昭仪还在娘家有没有半点威严了?
她忿忿地甩开尹敏忠拉她的手,冷冷地哼了一声。尹敏忠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是把这口气忍下去了,便放心了些,陪着笑跟她说:“娘娘请这边坐。”
尹昭仪只好不甘不愿地坐到去乾德帝左手下面的那个位置,趁乾德帝不注意她的时候,她就恨恨地瞪着占了她位置的尹璁看。
乾德帝跟尹昭仪落座没多久,尹家的人就都齐聚了正厅,在乾德帝跟前一排跪下请安,尹敏忠跟尹夫人生的那几个嫡子女都到齐了。
尹璁还是第一次在正室及其子女面前坐着,还受了他们的跪拜,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新奇,也很痛快。想到如今这一切都是他在乾德帝身边忍辱负重数个月换来的,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受的委屈没有白费。也许他再忍耐一下,用不了多久,尹家的人再见到他,就是在牢里了。
想到他们被拷在枷锁里,衣着褴褛蓬头盖面跪在自己面前认错的样子,尹璁就觉得自己要激动得坐不住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尹璁握紧了拳头,这样对自己说,我会让尹家迫害娘亲的人都受到惩罚!
尹敏忠他们跪着,所以并没有发现尹璁的异样。尹璁也只是失态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来乖巧安静的样子,弱弱怯怯地看着尹家的人,好像他也觉得自己占了尹昭仪的主位那样,看起来非常不安。
乾德帝接受了尹家人的跪拜,笑着说:“侯爷侯夫人免礼,平身吧,朕这次是来做客的,你们就把朕当做一般的客人来招待就行,无须时时刻刻行此大礼。”
尹敏忠这才扶着自己夫人缓缓站起来,又对乾德帝躬了躬身子,应道:“臣谢主隆恩。”
乾德帝抬起手指了指下面的位置,道:“卿家请坐吧。”
尹敏忠他们得了皇帝的允许,才敢坐到下面的位置去,一个个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等着皇帝发话。
乾德帝见了,就温和地对他们说:“各位不必如此紧张,又不是第一次见朕了,上次除夕的时候,不是才进宫见过朕一次吗?而且朕这次是随昭仪来探亲的,用平常心来面对朕就行了,你说对吧,昭仪?”
尹昭仪正怨恨着尹璁呢,突然听到乾德帝在喊她,连忙回过神来,欠欠身子应道:“陛下所言极是,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束。”
乾德帝听到她说他们是一家人,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尹敏忠和尹夫人见状,以为他们真的有机会能跟皇帝成为亲家,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他们的反应尹璁都看在眼里,见他们狂喜的样子,尹璁又怎么猜不出他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呢。就凭他们,也配跟乾德帝做一家人,也不怕蔑视了天威,玷污了乾德帝的圣明!
尹璁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护上了乾德帝的短,乾德帝和荣华却是将他所想看在眼里,不由得欣慰一笑。尹敏忠却以为乾德帝这笑是听到昭仪说他们是一家才笑的,于是更加激动了,恨不得马上就把女儿嫁进皇宫。
乾德帝虚情假意地陪尹家人聊了一会儿天,尹昭仪见气氛正好,就提出来说:“兄长,家里祠堂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久不回家中,甚是想念父母,这次难得陛下恩准我回来,我想给他们上个香,告诉他们我在宫里一切都好,让他们安心。”
尹敏忠觉得尹昭仪都快要晋升的人了,等她成为妃子,在宫里就仅位于皇后之下,是家族莫大的荣幸,是要祭拜先祖告知这事,便连忙道:“正月里时常要给先人上香,祠堂那边一切都是准备着的,娘娘可以随时过去。”
尹璁听他们提起家中的祠堂,就想起他的娘亲。他想到他娘亲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更别说进祖坟,在祠堂立牌位了,他连要去哪里祭拜娘亲都不知道。他越想越心酸,又见尹昭仪跟尹敏忠若无其事地聊着祭祖的事,心里就有些愤愤不平,故意刁难道:“正巧,璁儿也想趁此机会去祭拜一下娘亲。娘亲去世的时候,璁儿不能为母发丧,已经很不孝顺了,若是回家探亲还不给娘亲上柱香,就更说不过去了。您说是吧,爹?”
他就这样看着尹敏忠,眼角虽然是带着笑意的,但尹敏忠总觉得他的目光让人不舒服,下意识就想拒绝他的请求。
旁边尹夫人听说他这次回来还想给他那个贱娘上香,就气不打一处来。尹璁这是什么意思,放着她这个嫡母不孝顺,去孝顺那个连尸骨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的贱娘?从回来到现在不问候她一声也就罢了,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还说要去祭拜他那个贱娘,他眼中还有没有她这个嫡母了!
她正要发火,就听乾德帝说:“璁儿能有这份孝心,朕感到很欣慰,侯爷不如就顺便让璁儿去祭拜一下他的娘亲吧。”
尹夫人听乾德帝这样说,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憋着了。倒是尹敏忠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巨变,乾德帝也注意到了,关心地问道:“卿家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可要传唤朕的太医给卿家看看?”
乾德帝这次出行,除了带侍卫宫人,还带了太医。天子金枝玉叶,要是在宫外有什么小病大病,肯定是要信得过的太医来看的,不可能在外头随便拉个郎中来看,就怕万一有人要对龙体不利,在药里下毒。虽然麻烦了点,但一切以龙体为重。
尹敏忠结结巴巴道:“回陛下,臣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突然想起来,祠堂那边还在打扫,一时半会不方便过去,恐怕要劳烦昭仪娘娘等一等。”
说着他又不停地给尹昭仪使眼色,尹昭仪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既然如此,那就稍后再过去吧。”
尹敏忠连忙赔笑道:“是臣准备不周,让陛下跟娘娘见笑了,臣一会就过去吩咐他们弄快点,争取下午的时候能让昭仪娘娘过去祭拜先祖。陛下和娘娘此行车舟劳顿,想必已经又饥又累,臣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厢房和午膳,还请陛下跟娘娘移步过去用膳歇息。”
尹璁见他想把这事糊弄过去,便使出在乾德帝面前的小性子,坚持道:“我不,我要先祭拜了娘亲,才有心情去做其他事!”
见他这样任性,换做以前,尹敏忠和尹夫人能拿起扫把追着他打。但现在他是乾德帝宠爱的人,他们家能不能荣华富贵,还要仰仗他,他们也只能陪着笑脸哄道:“璁儿乖,祠堂那边乱得实在不能见人,等爹让他们打扫干净了,再让你过去给你娘上香好不好?”
尹璁非常固执道:“我不,我现在就要过去!”
他觉得尹敏忠不让他现在过去,肯定是因为祠堂里压根没他娘的位置,怕到时候在乾德帝面前闹得不好看,影响他们家在乾德帝心目中的形象。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在乾德帝面前撕裂尹家人丑恶的嘴脸,让乾德帝知道尹家的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但乾德帝却出其不意地帮尹敏忠说起了话,跟着尹敏忠一起哄他道:“璁儿莫要任性,既然侯爷说祠堂那边还没收拾好,那我们就先回厢房用膳歇息,等下午再过去给你娘亲上香也是一样的。你娘亲也一定心疼你出宫这么累,要是被她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得多伤心啊。乖听话,咱们先去用膳啊。”
尹敏忠见乾德帝帮着他劝尹璁,终于松了一口气,尹璁可以不听他的话,那总得听乾德帝的吧,他就不信尹璁还能拗得过乾德帝了。他连忙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璁儿你就不要胡闹了,等下午再去祠堂吧。”
尹璁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乾德帝,他都不知道乾德帝居然会站到尹敏忠那边,他以为乾德帝不论什么事会无条件支持他的。他被这种类似背叛的感觉打击到了,瞪大的眼睛里蓄起了泪水,眼看着就要落下。他吃力地动了动嘴皮子,喃喃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乾德帝在他哭闹之前一把将他抱起,离开了正厅,尹敏忠怕出差错,连忙跟上带路,直到将乾德帝跟尹璁送进给他们准备的院子里,他才放心离开。他还要去找人做个牌位应付尹璁呢!
尹璁等尹敏忠走后,终于放开性子对乾德帝发起脾气来。
乾德帝抱着他,他就在乾德帝怀里又打又闹,气到极致的时候还用咬的,用一嘴小白牙撕咬着乾德帝身上的衣服,时不时啃到乾德帝的皮肉,疼得乾德帝拧住他的下巴,笑骂道:“怎么还咬人了,是牙齿痒了吗,乖让朕看看,别把牙齿咬坏了,到时候吃不了你最喜欢的东西,又要发脾气。”
尹璁一口叼住他放在自己嘴边的手指头,但又舍不得咬疼他,只能用上下两排牙齿轻轻地磨着,以示自己的不满。然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控诉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为什么不让我去祭拜我娘!”
乾德帝将他放到软榻上,一只手被他咬着腾不出来,只能用另一只手给他擦他自己都不知道流出来了的眼泪,轻声哄道:“朕不是担心你刚回来,还没适应环境,又徒惹伤心,万一病倒了怎么办?还是先歇息一下,吃点东西,补充元气,再去祭拜你娘亲也不迟。”
尹璁听了这话,知道乾德帝不是真的帮尹敏忠说话,而是在担心他,脸色才好了不少。他松开咬着乾德帝手指的牙关,低落道:“可是我好想娘亲,她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我真的好想她啊。”
说着说着他又要哭了,乾德帝忙哄他,刚好荣华进来说:“陛下,侯爷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午膳在厅里,请您移驾过去用膳。”
乾德帝便又把尹璁抱起来,对尹璁说道:“好了不哭了,咱们看看你家有什么好吃的。”
尹璁在他怀里打着哭嗝反驳道:“这不是我家。”
乾德帝假装不知道他对尹家的怨恨,听他这样说,就笑道:“哈哈哈,好好好,这里不是璁儿的家,璁儿的家明明是承光殿。”
尹璁被他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偏开脸抿了抿嘴。
为了款待乾德帝,尹家这次可谓是花费了不少钱财心思,做出来一桌子好菜,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尹璁以前住在尹家的时候,十几年加起来见过的肉都没这么多,所以看到这些菜,又忍不住冷笑,一点胃口都提不起来。
乾德帝身边的太监先用银箸一一试过这些菜有没有毒,然后乾德帝才拿起筷子夹来吃。他将菜喂到尹璁嘴边,尹璁却死活不愿意张嘴,还摆出一副厌恶的神情来。乾德帝便问他:“璁儿是没有胃口,觉得这些菜不合口味吗?”
尹璁为了找借口让乾德帝责怪尹敏忠,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本想让乾德帝治尹敏忠招待不周的罪,没想到乾德帝却放下筷子,道:“璁儿怎么如此娇气,这些菜跟宫里的也没什么区别啊。”
荣华趁尹璁发脾气之前,抢着解释道:“回陛下,小公子在宫中住得久了,习惯了御厨做的口味,突然吃外边的菜,会觉得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就跟上次您带小公子去醉仙楼那样,小公子不也挑剔说那里的菜没有咱们宫里的好吃吗?”
乾德帝便笑道:“原来如此,早知道朕这次出行就带上几个御厨了,这会儿都不知道要找谁给璁儿做吃的才好。”
荣华躬了躬身子,自荐道:“陛下和小公子若是不嫌弃,奴才可以给陛下和小公子熬一锅碧粳粥。”
尹璁见荣华还会熬粥,就好奇地顾不上找尹家的麻烦了,从乾德帝怀里探头探脑地问道:“荣公公还会熬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