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每日辰时进宫,走的东门直接去东宫给太子授课,这日也依旧走平时那条路,青灰色的软轿摇摇晃晃地朝着东宫走去。
因为这一带隶属东宫的范围,平日里极少有朝臣或者后宫的人经过,安安静静的,正好合适太傅在路上闭目养神。毕竟年纪大了,精神不太好。
太傅闭着眼靠在软垫上,正随着轿子的节奏一晃一晃地点着头,正舒服着呢,突然轿子就停下来了。
他眼都不睁,慢悠悠地问外头的轿夫:“怎么停下来了?”
回答他的却不是轿夫,而是一道阴不阴不阳的声音。
“奴才拜见太傅大人。”
太傅对这道声音还是很熟悉的,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听这人说话,如果他没听错,这应该是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声音。
他撩开帘子,探出个头,果然看到穿着御赐蟒袍的荣华俯首站在他轿子的侧前方,一副在等他的样子。
太傅觉得奇怪,这乾德帝面前的大红人,今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摸着胡子问道:“荣公公,你找老夫有何事?”
荣华也不跟他绕弯子,对他躬了躬身说:“太傅大人,陛下有请,请大人跟奴才去一趟永盛殿吧。”
永盛殿离东宫倒不是很远,现在时间还早,去一趟永盛殿看看乾德帝找自己有什么事,再到东宫给太子上课也还来得及。只是不知道陛下好端端的,为何要召见自己,难道是因为尹家那个男宠?昨天被他罚了之后,回去跟乾德帝告状,让乾德帝来问罪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历史上有那么多惑乱君心,仗势欺人的男宠呢。太傅沉吟了一下,心想既然这样,那他就去见乾德帝一面,顺便劝谏一下乾德帝,不要太过于重视一个小小的男宠。
至于乾德帝会不会因为一个男宠而刁难自己,太傅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如果乾德帝真的那样做,大不了他就以死相谏,能除掉皇帝身边一大祸害,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对着荣华点了点头,说:“那老夫就跟荣公公走一趟吧,劳烦荣公公带路。”
荣华让开一条道,弯腰请道:“太傅大人这边请。”
从这里到永盛殿不消半柱香的时间,这座宫殿不属于后宫,暂时没有别的用途,就一直空着。这会乾德帝想起来在这边召见太傅,才临时让宫人收拾出来。太傅进去之后,看到的都是乾德帝身边的宫人,一时更加搞不清楚乾德帝喊他过来是不是要给他下马威了。
荣华请他在正殿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让宫女端了茶上来,才恭恭敬敬地对他说:“太傅大人请稍等,陛下还没下朝,您先喝着茶,有什么事吩咐奴才们就好。”
太傅一边端着茶喝,一边四处打量,有点觉得乾德帝这是先礼后兵,一会说不定就该带着男宠过来问他的罪了。
不过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傅,连先帝都要敬他几分,乾德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倒不是很怕。
一杯茶快见底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乾德帝的通报声,太傅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上前迎接。
等乾德帝一脚踏进正殿大门,太傅便作势要跪下行礼,膝盖刚弯了一下,就被几步上前的乾德帝给拦住了。他只听乾德帝温润地对他说:“太傅不必多礼。”
这语气也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太傅疑惑了,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往乾德帝身后看了一眼,只看到仪仗的宫人,并没有发现昨天那个姣美的男宠。
难道今天真的不是特意来问他罪的?太傅迟疑了一下,见乾德帝已经在上位坐好,便作揖问道:“陛下今日找老臣过来所为何事?”
乾德帝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对他说:“这事不急,太傅请坐。”
太傅见乾德帝没有发怒的征兆,便慢吞吞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乾德帝开口。
他刚坐下,就听乾德帝说:“朕找太傅,是来说情的。”
太傅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个男宠,脸上马上就露出了不赞成的神情,“陛下不会是为尹家那个庶子来说情的吧?那小子何德何能,让陛下特意召见老臣?”
乾德帝闻言也不恼,笑着说:“朕果然瞒不住太傅,正是如此,朕今日召见太傅,就是要跟太傅说尹璁的事。”
太傅见他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简直要被他气到了,胡子也一翘一翘的,以老师的身份指责道:“陛下,您喜欢那个孩子,非要放在自己寝殿里养,这事老臣管不到,也就算了。但是您怎么能把他安排到太子身边,给太子做伴读?您也不怕他勾引太子,使您跟太子父子反目?
他要真的是个有才之士就算了,陛下您要表示您对他的恩宠,大可以给他个一官半职,让他入朝议事。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您让他到太子身边来做什么呢?您之于太子,亦君亦父,您却让您的宠爱的人跟太子朝夕相处,这成何体统?”
乾德帝听了他的话后,也没表现出一点赧色,而是非常坦荡地解释道:“太傅多虑了,朕让尹璁去太子身边,仅仅是为了让他能接受您的教育,并没有试探太子的意思。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读过书,也不会写字,朕才让他去跟太子一起念书。当然,如果可以朕倒是可以亲自教他,但是太傅也不想看到朕因此而荒废政事吧,所以只能让太傅来教了。”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太傅都要被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瞪着他看了半天,才痛心疾首地说道:“他一个男宠,所要做的事不就是讨您开心而已吗?既然这样,您又何必在他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他不值您这样做啊陛下!”
乾德帝正色道:“但凡他有选择的余地,他也不会选择进宫当男宠,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太傅也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贬低他吗?朕如果没记错,当初先帝之所以器重太傅,拜太傅为师,就是听闻太傅对所有好学之人都一视同仁。不论是高官商贾,还是野夫俗子,太傅都倾囊相授,还会根据学生的资质高低,因材施教,孜孜不倦。朕也因此一直很敬重太傅,才让太子跟着太傅学习。
而如今太傅却认为尹璁是朕的男宠,不配学习,且不说尹璁之于朕并非男宠,难道男宠就没有学习的资格吗?他跟高官商贾,野夫俗子又有何区别呢,不都是活生生的人吗?太傅这话真是教朕失望啊!不知是不是太傅身居朝堂已久,就忘了自己施教的初衷,太傅这样,又怎么对得起先帝对太傅的敬仰。”
太傅本来是想教育他的,没想到反过来被教育了一顿。他被乾德帝这番话说得羞愧不已,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支支吾吾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正名才好了。
乾德帝又继续说:“尹璁非常珍惜能够跟太傅学习的机会,昨日太傅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为难他,惩罚他,把他批得一文不值,他回去之后也没跟朕说半句您的不是。还跟朕自责说是自己太笨了,惹你生气。你让他抄写自己的名字,他便无怨无悔废寝忘食地抄到半夜,直到困得趴在桌子上睡着,连睡觉都还想着你给他留的任务。这样的学生,你凭什么说他没有学习的资格呢?”
太傅被乾德帝说得动摇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嘴硬道:“万一这是他故意做出来蒙蔽陛下双眼的呢?”
乾德帝笑了一下,问他:“太傅你扪心自问,你对尹璁的偏见,是不是因为朕偏宠他?如果他不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你还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意见吗?”
太傅被问得沉默了一下,乾德帝说得确实没错,虽然他昨天已经见过尹璁,但现在问起他对尹璁的印象,除了是乾德帝的男宠以外,就没有别的了。他按照乾德帝说的,抛去尹璁男宠的身份来重新审视尹璁,发现自己竟然对尹璁没有一点印象。
他昨天就光顾着在意尹璁的男宠身份了,居然都没有好好观察过尹璁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他太傅不得不承认,他对尹璁抱有太大的偏见,才从一开始,就认为尹璁不配成为他的学生。
看到他沉默,乾德帝又说:“太傅不妨放下对尹璁的偏见,再重新观察他,相信太傅会认可他的。”
太傅叹气道:“老臣惭愧,差点辜负先皇和陛下的厚望。”
乾德帝见他态度有所改变,才笑着说:“太傅言重了,在朕心中,太傅依旧是位好老师。时间不早了,太傅先去东宫授课吧,不要耽误了。”
太傅对着乾德帝深深一拜,道:“那老臣先告退了。”
东宫里,因为太傅难得的迟到,太子的伴读们觉得奇怪,在书房里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太傅今天怎么还没来?”
“难道是身体抱恙?”
“不会吧,太傅昨天都还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的,哪有可能这么容易生病?”
尹璁这会趁着太傅没有来,在努力地把字练好,听到其他伴读的议论声,他又惶恐起来,白着一张好看的脸呐呐地道:“不会是因为我昨天惹太傅生气,把太傅气生病了,太傅才没按时来上课吧?”
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可怜了,没等太子发话,其他伴读就上去安慰他说:“没有的事,太傅哪能那么容易被气生病啊,不然他早就被我们几个给气死了。”
“就是啊,尹弟,你不要担心,太傅一定只是起晚了,跟你没关系的。”
尹璁还是有些讪讪然,萧竞就像兄长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他说:“没事的,太傅也不是迟到一次两次了,今天也是碰巧迟到了而已。来,哥哥给你看看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为了让自己的认错态度表现得好一些,尹璁又在太傅罚他的基础上,又多写了几十遍自己的名字,现在他已经能把自己的名字写端正了。当然,他怕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觉得好看,所以听到太子说要帮他看时,他就连忙把写的字递了过去。
萧竞现在已经以尹璁的兄长自居,像模像样地检查起尹璁的作业来,尹璁的字比起昨天来说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只是这笔迹看起来有些眼熟,对于尹璁这个初学者来说,也太过成熟了,他以为尹璁写的字应该会偏稚嫩一些的。
他一连看了好几章字,越看越觉得这笔迹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他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就明白为什么看着眼熟了,他曾经在他父皇那里见过这样的笔迹,想来尹璁应该是跟着他父皇学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