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忽视那毫无起伏的胸腔,过于苍白的脸色和溅到半边脸颊的血液,诸伏景光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鲜血从心脏处那堵不上的大洞里汩汩流出,形成一滩血泊。
和心脏一起被子弹打穿的手机掉落在一边,沾上了艳红的色彩,像极生命终点,最为璀璨绚烂时分的浓缩。
可是,身为黑衣组织的“Bourbon”,而不是公安降谷零的他,只能将血与泪尽数吞下,强忍着心脏的抽痛,冷酷地对待死去的叛徒。
切记,这个时候,你是“Bourbon”。
不是降谷零。
他内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降谷零不能停留,不能为身为组织叛徒的诸伏景光收尸,不能表现自己对幼驯染的任何在意情绪,只能在嘲讽完叛徒和黑麦后,转身离去。
「对不起,降谷,我被发现了……
Zero,我只能逃往黄泉之路了。」
Hiro,不要,拜托……!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降谷零眼睛瞪大,眼角都将裂开一般,却无法阻止诸伏景光的模样,如同一面镜子一般,被打破成一片片碎片。
他想去接住,重新拼凑起来,可是什么也抓不到。
……Hiro!!
金发褐肤的男子猛地从榻榻米上坐起,喘着粗气。
降谷零从那难逃的噩梦中醒来了。
“哈……又做梦了啊。”
降谷零撩起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刘海,那双和哈罗有着相似之处的下垂眼,此刻闪烁着复杂的光。
只有午夜梦回之时,降谷零才属于他自己,不用掩饰任何情感。
降谷零的心酸酸涩涩的,似乎稍微挤压一下,就能痛得流下泪来。
他的心、他的灵魂在哭泣,然而蓝紫色的瞳孔颤抖着,眼睛也睁大了,眼角却挤不出一滴泪来。
降谷零戴上了牢固的假面,假装坚强、无畏、永远不知疼痛的假面。
或许时间久了,就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
降谷零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嘴角处的弧度带着自嘲的意味。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是时候起来了。
降谷零换上一套简洁风的黑白色运动服,喊了声已经起床了的小家伙:“哈罗,一起锻炼去咯。”
“汪汪!”柴犬高兴地回应。
降谷零不知道的是,当他关上门后,正常人看不见的“身影”们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如果能够被人看见,那么降谷零一定会发现,这些“身影”似乎是漂浮起来的,脚没有踏实地落在地上。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类,而是已经死去,却又不知为何停留在人世间的魂灵。
“又做噩梦了呢,小降谷。”变成鬼了的萩原研二,探出脑袋看了眼门外,随后叹了口气道。
殉职于七年前一起爆/炸案的警察先生,已经到了夏天了,天气有些热,即便变成了幽灵,萩原研二也还是习惯性地将他那头在警察当中,显得略长、不正经的头发,捋在脑后用皮筋扎成一个小揪揪。
萩原研二那双艳丽桃花眼里此刻满是无奈和心疼。
但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不容被打破,他们无法与降谷零沟通,哪怕他们一直在他身边,默默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切,都多大人了,还不懂照顾好自己。”一头黑色卷发的松田阵平呛声道,即使身为友人的其他几位,都能听出他言语里别扭的关心之意。
“小阵平也好意思说降谷,”萩原研二一把勒住松田阵平的脖子,轻飘飘地挂在他身上,“你也不想想那四年你是怎么过的。”
“嚯,我也略微清楚呢,这小子。”身为老大哥的伊达航,虽然毕业后和爆/破组的两人不是分在同一个地区工作,但是松田阵平自萩原研二殉职之后的疯狂,可是扬名警视厅的。
就算是相隔有一段距离的伊达航,也都略有耳闻。
想起过往那段回忆起来既酸涩,又莫名黑历史的岁月,松田阵平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四年如一日地穿着黑色丧服(黑西装),对于松田阵平来说,幼驯染兼战友的萩原研二离去后的每一天,都是他的葬礼。
每天都往萩原研二的邮箱里发一条邮件信息,尽管那些邮件注定未读,不会有人点开。每天夜晚辗转反侧,做着萩原研二殉职时刻的噩梦,喊着让他“快逃”的片段。
就事后变成幽灵状态后,和萩原研二相聚,被当事人吐槽道:“为什么小阵平你整得跟一个未亡人一样啊,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回应萩原研二的,是来自恼羞成怒的松田阵平的破颜拳。
那四年间,难以咽下这口气的松田阵平,拼命地奔赴在各种炸/弹拆除现场,成为难搞的一大刺头,最后被忍无可忍、也珍惜人才的上司抓住了一个小把柄,借机调离了机/动组爆/炸物处理班,分派到了搜查一课重案组。
结果还是难逃殉职的魔咒,在三年前的爆/炸案中死去。
但也还好,牺牲之后因祸得福,和自己的友人们重聚了。
就是重聚的时候不免有些吃惊,作为警察学院里那一届最为出名也是最为优秀的五名毕业生,他们竟在短短几年内,一一殉职,只留下了降谷零一人还在坚守。
这如果是天意,如果是命运,那也太可怕了。
正因为清楚生者承担着面对死者离去这一事实的苦痛,松田阵平他们才会如此担心降谷零,害怕他哪天到达了顶/点,一瞬崩溃。
几人当中唯一的女性幽灵娜塔莉拍了拍小伙子们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Zero……”一直以来没有开口说话的诸伏景光心绪复杂。
他知道自己在降谷零心中的地位,想要传递给Zero力量,让他不再伤心,可是他没有办法。
亡灵不会说话,因为生者根本听不到啊。
一群大老爷们挨着坐在一块,为自家友人操碎了心。
但是今天似乎发生了些与以往不太一样的事情。
“等等,Zero他好像回来了?”耳朵极为灵敏的诸伏景光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轻微脚步声,“这个时间点锻炼回来的话,也太早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降谷零猛地打开门,没能顾上后边迈着小短腿紧追的柴犬哈罗,便急匆匆地奔跑而来。
在降谷零怀里,抱着一个幼小,但对于警校五人组而言,极为熟悉的身影。
在场的几个幽灵都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小男孩身上还在流血,显然是受了伤,他沉沉地昏睡着,降谷零没有想榻榻米会被鲜血污染的事情,直接把他放躺在榻榻米上,翻找出医药箱来。
松田阵平他们更能看清那个孩子的长相了。
蓝色的兜帽外套衫,黑色的柔顺短发,眼尾上扬,显得别有韵味的猫眼……
如果不是那看上去尚还稚嫩,留有婴儿肥的脸庞,以及看上去不过堪堪七八岁模样的身体,这孩子看上去就跟诸伏景光长得一模一样。
不,或许该说,他就是【诸伏景光】——身体缩小了的【诸伏景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群幽灵脑海里浮现出种种猜测,有阴谋论,也有超越这个世界科技水平的幻想。
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必须救下这个孩子。
“等降谷救完这个孩子再说吧,不管他是谁有意派来的,又或者是别的可能。”伊达航叼着根牙签,摸了摸脑袋说道。
***
降谷零是在和哈罗一起出去跑步时候发现的【诸伏景光】。
尽管Haro只是一只小柴犬,不过降谷零对它的要求依旧是按一般警犬标准来的。
毕竟是公安养的狗狗欸,怎么也不能差到哪里去吧。
“好,下一个,脚侧随行,”降谷零牵住并放长了狗绳,“哈罗,上了哦!”
“1,2,1……”
白色小柴犬听从命令做起动作来,紧紧跟着主人的脚步和发出的号令一步一步走着。
突然,狗绳拉紧了。
降谷零低头一看,发现Haro皱起了可爱的蚕豆眉,鼻尖一动一动地嗅着什么。
哈罗是发现了什么吗?
降谷零停下了脚步,并放开了狗绳。
狗绳只是便于他对哈罗发号施令,加上遵守规则纪律才牵上的,哈罗身为一只训练有素的狗狗,实际上乖巧懂事得很,哪怕放开狗绳,也不用害怕它伤到别人。
在他把狗绳解开后,哈罗便往一个方向冲了出去,在跑远之前,还对着自家主人叫了一声,示意降谷零跟上去。
降谷零跟着哈罗跑了上去。
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总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
小柴犬把他一路从坝边带到一座天桥底下,然后对着一个草丛叫了起来。
显然,哈罗的发现就藏在里边。
降谷零对着哈罗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同时放轻了脚步,一步步靠近那长得有半个人高的草丛。
降谷零拨开长得格外茂盛的杂草,他注意到外围的杂草被刻意保留起来,充当“保护色”,没有被压倒。
然而里头中心处的杂草却已经被压折得差不多了。
降谷零还注意到,那些倒下的杂草上,有不易被发现的血迹,似乎有人有意擦拭过了,只是可能情况过于紧急,没有来得及完全消除。
是个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的人。
降谷零下了个定论,心里也暗暗生了警惕。
但是,这一切在他看到草丛中躺倒在地,明显一时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状态,急需救援的那道熟悉身影后,都统统变成了一个念头——
‘一定要救下他!’
那是,诸伏景光儿时的模样。
作为彼此熟悉的幼驯染,降谷零无法忘记的模样。
虽然心里理智在告诉他诸多可疑之处,甚至产生了“会不会是黑衣组织已经在怀疑他的身份存在问题,所以才派出长相一样的人来试探他”这样的想法。
但是,灵魂深处的久别重逢之情,却在告诉他,不可能错的,他就是【诸伏景光】,一个尚未死去,只是如同那个小侦探一样变小了的【诸伏景光】。
哪怕不是,又怎么样呢?
他也只是扮演“安室透”这个老好人的时候,救下了这孩子,只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逢场作戏罢了。
可是身为降谷零,他无法忍受诸伏景光在自己面前,再次死去。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
一定要救下他!
降谷零初步检查了下【诸伏景光】身上的伤。
生命体征目前还算稳定,而且降谷零发现,原本那道打穿心脏的伤口,仿佛上帝赐予的一道神迹一样,伤势不知不觉地在好转,唯一奇怪的点是,伤口有愈合的倾向,但是鲜血还是不住地流。
出于安全性和保密性的打算,降谷零决定将人带回家里治疗,在家里处理伤口止血,让风见秘密调来医生给这孩子输血。
虽然脑子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相当冷静,可是当他打完电话通知风见裕也,抱起这幼小的身躯后,还是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恨不得快些到家里。
再快些,再快些……
好似这样,就能挽回当初的悲剧一般。
“诸伏,这孩子真的不是你儿子吗?长得可真像啊。”
“萩原,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不可能有孩子啦!”
“噢噢,这孩子醒了!”
……好吵。
当矢泽遥斗意识回归【诸伏景光】这具马甲后,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躺在一座公寓的榻榻米上,身旁围着一圈狗狗祟祟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