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作“玉凝”的女子嘤嘤啜泣,下一瞬,哭声和说话声便都消失了。
姜虞猛然反应过来,恐怕是里头的人开了隔音结界。
西门家的营帐虽是临时搭建的,用于搭建营帐的材料却很特殊,完全不透光影,人在外头,根本看不到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里头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西门闻弦为何要突然将隔音结界开起来?
姜虞心里觉得这里头恐怕大有猫腻,急得用小爪子在草地空抠出两个小洞来。
营帐之中,名为“玉凝”的女子生了一张芙蓉玉面,虽然身着粗衣布袍,却掩不住她的天然颜色。她虽然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看着不是很年轻了,但遥想年轻之时,必然也是个艳绝四方的大美人。
玉凝手里缠着一串佛珠,秀颈低垂,手指慢慢拨着那佛珠,颓然道:“大哥,当年那件事是我做错了,这方如是特地将夫君掳来此处,必然不是什么巧合,她就是为游仙村那一百多条人命报仇来的。”
“大哥,如果真地要找一个人来抵命的话,就让我来吧,是我对不起夫君。”
西门闻弦双手负在身后,在玉凝面前走来走去,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住脚步,怒道:“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这般说,岂非是说当年我不该派人杀了那妖女和孽障?”
玉凝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眼泪纷纷而落,摇头道:“大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虽然龙女相思是太阴宫的护法,夫君身为西门家的弟子,本来不该跟她有任何纠葛……可我,我只要一想起当年游仙村满地尸体的模样,想起那个孩子才四、五岁就……我就,我就觉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
“是我的罪过,当年我应该大大方方地拿了和离书与夫君一别两宽,我……我不该向大哥你哭诉。”
西门闻弦侧首凝望着这张与亡妻相似的容貌,还有这副与前妻如出一辙的温婉脾性,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眼皮子一跳,怫然喝道:“荒唐,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闻雪明知他的大嫂,我的妻子,是被太阴宫的妖人折辱而死,他就不该对太阴宫的妖人生出任何感情!”
“他更不该与那妖女生下孽障,也不该在与你成婚之后还和那妖女藕断丝连!”
“我不杀了那妖女和孽障,难道要等我百年之后,闻雪接任家主之位,再将锣鼓喧嚣地将那妖女和孽障接回西门家来吗?!”
“若说有错,错也只在我。”
“是我看走了眼,我不该派西门闻雁那个废物去办此事。谁知他会突然发疯,连杀一百二十多人。”
西门闻弦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微微俯身,双手按在玉凝肩上,说道:“玉……弟妹,闻雪的生死,我这个亲哥哥怎么会不在乎?你好好待在营帐里,救人这件事便交给大哥。”
玉凝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无措道:“大哥……”
西门闻弦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失态,飞快放开双手,倒退几步,猛地闭了闭眼。
玉凝和他的亡妻是堂姊妹,二人实在生得太像了。
年纪越大,西门闻弦便越常回忆起当年年少时与妻子的新婚燕尔。
他的妻子玉真儿,本是药师谷玉氏旁支的一个庶女,按身份来说,和他本是不相配的。当年他同父亲提出要娶玉真儿为妻,曾遭到父亲大力反对。
父亲说,他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样日后不管是对西门家也好,还是对他自己也好,助力将会更大。
可少年时的他心比天高,傲气得很,不屑道:“若我不能靠自己扛起西门家,还要借妻子娘家的势,那这家主之位,您也别传给我了,省得砸在一个废物手里。”
父亲听完之后,先是大怒,抽了他十几鞭子,继而又丢开鞭子,指着他哈哈大笑,道:“你这狂妄自大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迟早有一日要叫你狠狠吃几回苦头。”
他看见父亲笑了,双眸一亮,欣喜道:“如此说来,这桩婚事父亲是允了?”
父亲摆了摆手,无奈道:“随你去了,我若再强行阻拦,只怕你要把这天捅破。”
他一听此言,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唤来府中操持俗务的官家,要他立刻安排人到心上人家里提亲。
后来,父亲渡劫失败,骤然离世。
外头世家环伺,虎视眈眈;家族中波涛暗涌,不服者蠢蠢欲动。
西门闻弦以少年之龄继位,一肩扛起家主重担,首次出师,就一剑挑翻了秋思仙府的七名锋,一战扬名。
这一路走来,虽有波折,但都被他轻松解决了。
西门闻弦就像传说中那些天之骄子,生来优秀,普通人学上几十遍都学不会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上手。
这种优秀和权力的扩大,益发助长他的骄矜。
直到春风剑虞春秋代表师门前来挑战,他的骄傲才第一次被人无情地拉扯下来,踩在地上。
后来,他的狂妄自大果然如父亲生前所言,让他吃了许多苦头。
因为狂妄,所以战败后,他颓丧了数年,一蹶不振,甚至对妻子恶语相向,而致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因为自大,所以他轻视了太阴宫的偷袭,致使妻子被魔道之人掳走。
又因为骄傲,他无法承受妻子被掳,然后又被打败了自己的人救回的耻辱,然后他将这满腔怒火化为冷漠,尽数倾洒在妻子玉真儿身上,最后导致玉真儿再也无法承受,悲痛自杀。
直到玉真儿自杀之后,西门闻弦才幡然悔悟,但已然追悔莫及。
因为内疚,他给亲弟弟挑选了与亡妻容貌相似的玉凝为妻,但她们姐妹俩实在是太过相像了,甚至西门闻弦几次醉后,都将玉凝误认作是亡妻。
其中有一次,甚至还做出了逾越的事情来!
但好在,那件事情并没有任何人看见,就连玉凝自己也不知情,否则西门闻弦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弟弟和弟妹。
西门闻弦慢慢睁开眼,又安抚了玉凝几句,忽然眉目一凛,喝道:“谁?!”
然后他一挥手撕开隔音结界,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掠出营帐。
营帐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山谷间,寒风拂动草茎,发出“呼呼”的声音。
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玄色鹤氅的少年站在营帐附近,看见西门闻弦,便抬起双手朝他施了一礼。
“西门前辈。”
西门闻弦皱眉道:“你是……”
这少年生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是见过的。
叶应许不卑不亢道:“晚辈秋思仙府,漱雪剑叶应许,之前在剑门关附近,曾与前辈有一面之缘。”
西门闻弦挑了挑眉,似乎是回想起来。
“你怎会在此处?”
虽然设了隔音结界,但他还是疑心这少年刚刚听见了什么。
叶应许道:“我看灵州江氏有傀儡从游仙村里安然返回,只怕是探得了一些消息,因此特来告知。”
这时营帐的帘子“簌簌”一动,一位妇人挑开帘子走了出来,急切地问道:“灵州江氏那边有消息了?什么消息?可知我夫君安危?”
西门闻弦沉声道:“弟妹,你身子不好,回去待着。”
玉凝性子和软,一向对这位大哥又敬又怕,闻言朝叶应许点了点头,又退回营帐里。
西门闻弦上下打量了叶应许一阵,实在瞧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只好道:“多谢小友赶来相告,我这便派人去江家询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