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年,均如过往云烟。
那伽摩借着明王的?视角,带着年轻时的?谛听移居到?地狱道的?两座金刚山之间。
她穿过了谛听与她之间悠远的?时光,也跨过了师尊和?她相隔的?深远沟壑,而成为了虞歌……真正?心心念念的?枕边人。
谛听消失后,她曾独自在这万仞冰脊上生活过三百年,自认对?这片空无一?物的?雪原再熟悉不过,然而当她真正?抱着虞歌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周遭呼啸不息的?风雪却陡然化作了顺风飘扬的?碎琼乱玉,粘在谛听那如羽的?眼睫上,成为一?道温柔潮湿的?水痕。
面对?此情此景,魔修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在那一?瞬间,那双于无形之中牵引着她的?手霎时间不见了踪迹,她只能听见自己那几乎要震破胸膛的?蓬勃心跳声,一?下接一?下地,彻底融入了这幅躯身的?骨血之中。
她以指腹细细抚过谛听眼梢那濡湿而婉约的?弧度,却见这只走兽忽然扬起了脸,那双淡色的?眼瞳如映着无边雪光的?潭水,心无旁骛地只映着她一?个人的?模样。
——发丝艳如鲜血,三头眉骨清挺,六目纳藏怜情。
原来面对?着这样一?幅渗人的?姿容,谛听也能露出?这种……又依赖又顺从?的?神情。
仿佛有温热而酸涩的?液体灌注进她的?腹腔,那伽摩的?五脏六腑都被烫得微微瑟缩了起来,然而那隐藏在酸苦之后的?回甘滋味却长久地填满了她心头的?空缺,令她连眼眶都泛起胀-痛的?湿意。
自她幼年时起就徘徊于她胸腔内的?怨愤与焦躁终于获得了片刻止息,她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深陷于某一?处黑暗而柔软的?尘泥里,被欣悦与慰藉包裹着全身,她完全不愿意挣扎,而只想?在此地生根发芽。
这份难以言说的?心境与万年前的?无能胜明王微妙地重合了起来,使得这尚且年少的?魔修终于有了几分?实感,她脚踩着地狱道覆盖着冰雪的?焦土,将虞歌牢牢地箍在自己怀里,就像是以骨血,撑起了一?片温宁可?靠的?温房。
是了。她看着谛听全然仰慕的?眼神,默默地想?。
我就是虞歌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我就是无能胜明王。
我就是…师尊的?兰提。
……
即便她已经从?旁观者的?视角,完完整整地目睹过虞歌的?这一?段记忆,但当谛听在她眼前日益衰败的?时候,那种灭顶般的?不甘情绪却依然令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漫长而永无停息的?剧痛简直如同肝胆崩裂而腹壁震颤,那伽摩只得亲身经历这一?遭,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勘破。
就像为一?颗孕育着不详的?虫茧遮风挡雨,她明知这颗茧最终会抽丝破茧,将发生过的?一?切都变成一?场活生生的?噩梦,但她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她同谛听一?起来到?了人界的?归雲山,在三万余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处风水尚佳的?偌大山庄,而见不到?任何庙宇的?痕迹。
虞歌年轻时是那么驯良亲人,几乎日夜都离不开她。
她们在雪夜对?坐,一?起翻阅人界的?诗文话本,往往对?不上几句词,便会滚到?一?处相亲相拥;雨霁天明时,谛听也喜欢拉着她下山,去游逛那些凡人与仙修的?市集,头一?回真正?在人间生活的?走兽对?四周都充满了炽烈而懵懂的?好奇,总是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买回山庄里,有时是养着玩的?鸡鸭兔子,有时是节日里的?风筝与花灯,有时……
典当铺内,虞歌攀着她的?一?侧手臂,温热湿沉的?吐息就静静拂过她的?耳畔。
这个时候,谛听面容中已然具备年轻女子的?温婉与秀丽,但目光里却仍残存着少女一?样透彻分?明的?神采,其间风姿,几乎无可?描摹。
“兰提你?看,这把叫克己,这一?柄叫恕人,听说这对?双剑的?主人…从?前是江湖里很有名的?一?位刺客,后来因心爱的?女子而归隐,为了断绝纠纷,还亲手割下了自己的?双手拇指。”
那几年,谛听对?这等充斥着浪漫色彩的?江湖轶事十分?着迷,她像是从?六根清净处一?头扎进了由人情世故编制而成的?细网中,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已经深陷其中。
即便是那伽摩年少的?时候,也理解不了这种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故事到?底哪里吸引人,但她看着虞歌那副写满了向往与遐思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
藏经阁里那乱七八糟的?兵刃与满架子的?人界话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在她小的?时候,虞歌已经在年复一?年的?无望找寻中练就出?一?副波澜不惊的?镇静心肠,很难为外事外物所影响,自然不会和?小徒弟分?享一?对?剑背后的?故事,甚至还会劝慰少年时的?那伽摩少看点话本。
明明最喜欢这些东西的?,就是虞歌自己啊……
她望着谛听心满意足的?背影,唇边似乎含着怜爱的?弧度,然而那双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若说菩萨对?谛听的?感情是深沉而厚重的?温柔,那伽摩对?师尊的?感情是无所顾忌的?偏激与占有,那么无能量明王在看待虞歌时…心中更多的?,则是怜惜。
那怜惜不仅仅是惜花者呵护一?株拥有喜怒哀乐的?植株,而更像是父母看待自己天生残疾的?独子,狂热到?完全不正?常的?地步。
怜到?极致,便只剩下泛哀的?余韵在她肺腑内长久地徘徊,那感觉如同被某种冰冷的?液体一?点点榨干了肺叶内的?空气,连一?呼一?吸都裹挟着疼痛腥甜的?浓厚血气。
——即便精神还很好,但虞歌确已衰弱到?极点,距离这只瑞兽尽失六识的?那一?天,也只剩下了短短几个月。
兰提在救治谛听时献出?修为而功德圆满,从?而不得不彻底放弃成佛,选择落入轮回。
这是一?切苦难与离乱的?起点,也是命运轰然坠在这只走兽头顶的?重锤。
她将虞歌从?衰败虚弱的?痛苦中救出?来,又亲手将谛听推入了坎坷狰狞的?命途,此后万年……
谛听遭天谴雷击九九八十一?道,拖着一?副残躯与一?颗伤痕累累的?赤子之心,于人世间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追寻,甚至因全然灰心绝望,而再次陷入了天人五衰的?境地之中。
那是一?段那伽摩明知前因后果,却无力改变分?毫的?故事。
因为虞歌在哭。
在丧失六识的?境地里,这只走兽甚至觉不出?自己在哭,但那些大颗大颗的?眼泪便从?那完全涣散的?眼睛里滚滚坠落,沉沉地砸在了魔修的?手心里。
谛听在无法感知外界的?情况下死死地攥着她的?小臂,连指甲都深深刺破了表面的?皮肉,而那不描而红的?艳丽双唇剧烈翕动了无数次,却也只能比划出?模糊而无声的?口型。
“兰提…兰提,兰提!”
她因替菩萨度鬼而耗尽了修为,而在这痛苦到?无法呼救的?境地里,却也只能一?遍遍地念着对?方的?名字。
那伽摩像僵成了一?尊金像,以至于每挪动一?寸,都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在艰涩作响,在抬起手的?那一?刹那,那颗发紧的?心脏已经完全痛到?麻痹,而只剩下电击般的?狰狞蛰痛,沿着心口蔓延至全身。
——她伸出?手,轻轻拢住了谛听茫然睁大的?双眼。
“…小歌,不怕,不要怕了。”
那声音那么沙哑,又那么疼惜,听起来甚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而无限的?趋近于虞歌记忆中的?菩萨。
“我在这里,乖孩子…睡吧。”
……
那伽摩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只有床顶上的?五滴水床檐,撑起一?方昏暗而稳固的?安宁空间,而幽淡缥缈的?微弱檀香便顺着床头锦囊时隐时现地飘入她的?鼻腔,令她在梦境中那哀痛而压抑的?心绪都稍稍平息了些许。
——谛听自己就是瑞兽,自然不讲求风水祈福的?那一?套,为小徒弟所亲手系上的?锦囊里,塞的?也不过是些安神驱虫的?香料。
这习惯…还是这只走兽在三万余年以前,从?人世间所模仿过来的?。
魔修将手掌贴在蓬勃跳动的?心口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那对?深邃异常的?眼窝里似乎少了些不甘与怨愤的?痕迹,但眼中的?阴霾却并未能完全消退,反而酝酿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沉痛。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轻如草芥的?局外人,因此便能心安理得地去嫉恨菩萨,去埋怨师尊;可?现如今…她就是无能胜明王,就是将谛听带到?人间的?主人,就是将虞歌逼入山穷水尽的?罪魁祸首。
在那难以割舍的?温情遗韵过后,便只剩下酸涩至极的?苦意,顺着舌根滑入她的?食道,又如毒液般蔓延至每一?根血管。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过往,也猜测不出?属于菩萨的?那一?段记忆去了哪里,为何一?切遭遇在人界便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