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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就是他(1 / 2)


要说有个实心教你的好师傅,那是事半功倍的造化,含珍当然是瞧着救命的恩情上,才那么和颜悦色地指导颐行和银朱。

“上茶点的时候,人得挨边站着,不能挡在皇上和小主之间,也不能让主子瞧你的后脑勺。”含珍一手端着果盘儿,人微微地躬着,向她们传授端盘的技巧,“宫里主儿都是金贵人,不愿意咱们当奴才的挨她们太近,所以你得站在四尺远的地方,抻着胳膊伺候。抻胳膊这项,练的就是手上的绝活儿,得稳,上盘儿的时候手不能哆嗦,更不能让码好的点心滚落。小主儿们忌讳多,一碟子饽饽到了她跟前,连形儿都没了,兆头不好,要惹她生气的。”

颐行和银朱听着她的吩咐,看她亲自给她们做示范,只见那手腕子细细地,却又蕴含无穷力量,能挽起千钧似的。心里暗暗感慨,这种基本功真是长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像她们这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照资历上来说,确实不配出没于那么要紧的场合。

含珍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纠结,两个人眉头都拧出花来了,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心细着点儿就成了。还有一宗,上点心茶水的时候,得由尊至卑来,通常一桌上有高低两个品阶的嫔妃,两旁各有宫女伺候吃食,高位嫔妃先上,后才轮着位分较低的那位。撤盘子则是反过来,先撤下手的,再撤上首的,这里头有大讲究,可万万不能弄错了。”

颐行没想到,光是上盘点心就满是门道。以前她在家受人伺候,也没人和她同桌,家里过个节,唱个堂会什么的,她都是一人单开一桌。

所以说辈分大有大的好处,坐着豁亮,宽敞。但大又有大的不圆满,因为她用不着做小伏低,也鲜有机会品咂这些细节。如今得一样一样学着,一样一样深深记在脑子里,好在她有这个悟性,也愿意下笨功夫,学起来还不算太难。

于是这两天时间,全花在端盘子上了,从一开始的颤颤巍巍,到后来的八风不动,进步是显见的,连含珍都夸她学得好。

好容易到了万寿节正日子,这天一起来就看见宫廷处处张灯结彩。因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据说皇帝得吃两席,头一席在太和殿里升座,接受百官朝贺,第二席则退回内庭,陪着皇太后和嫔妃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头一席宫女是上不去的,基本都由侍膳太监伺候,第二席设在乾清宫里,这才由尚仪局张罗着,让宫女服侍太后和主儿们用膳。

前头的是国宴,气氛自然庄重,后边的是家宴,相对就松散许多了。颐行并一众宫女,先给每桌上了果盘儿,因为皇帝还没到,暂且开不了席面,就退在一旁侍立待命。

这时候六宫小主盛装从四面八方赶来,个个穿着吉服,头上戴钿子,一时间满眼珠翠层叠,扎堆儿聚集在太后跟前行礼,简直分不清谁是谁来。

颐行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女人,那种兴头儿,恍惚又回到江南时候,一大帮子涂脂抹粉的女子粉墨登场,说着最好听的话,扬着最优美的声调,在你面前走过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里不能叫好,也不能洒钱,就看着她们你来我往,她得努力从人堆儿里辨认,哪个位分最高,哪个位分最低。

当然高品级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个戴着五凤钿的必是贵妃无疑。颐行轻轻瞧上一眼,就把她的样貌记下了,贵妃生得不算顶美,但很端庄,想是所有妃嫔中年纪最长的,举手投足很有四平八稳的从容气度。

贵妃如今执掌六宫,统领嫔妃的事儿全由她来做,她细声对太后道:“万寿节前,奴才已经和各宫商议定了给主子爷的贺礼,只怕哪里不周全,还请太后先掌眼。”

太后惯常不问俗事,平时无非念念佛,插插花,将自己保养得白胖喜人。

听裕贵妃这么说,摆了摆手,“你们孝敬皇帝,还有不上心的么?且别忙让我过目,留着一块儿瞧,大伙儿也图个热闹。”

还是怡妃最善于讨太后的好,她和太后本来就出自一家,自然和别个不同些,笑着说:“万岁爷过完了生日,八月里还有您的寿诞呢。不瞒您说,您的寿礼我可早早儿预备好了,一准儿是您喜欢的物件,我花了好大劲儿才淘换来的呢。”

其他人看不惯她那股轻佻样儿,又一次捷足先登,真没意思得很。

可架不住太后喜欢呀,也是大庭广众下赏她脸,顺嘴打探了一句是什么,怡妃打趣说:“万岁爷的寿礼您要留着大伙儿热闹,您的寿礼奴才也得留着,到时候好撑足自己的场面呀。没的这会儿说了,将来就不稀奇了,太后的新鲜劲儿一过,不赏我回礼了可怎么办!”

太后笑起来,“你这猴儿,还惦记我的回礼呢。”

太后一笑,大家都得跟着笑,一时间场面上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只是帕子掩盖后的唇角究竟扭了几道弯,就没人知道了。

颐行冷眼看着,觉得花团锦簇赏心悦目,但扒开了说也怪无聊的。不过不能把这份无聊挂在脸上,就得放平了眉目,谨慎站她的班儿。

可那么个出挑的美人,站在人堆里也不能被淹没。藻井下的九龙珠灯高悬着,照得正殿里一片辉煌,挨墙靠壁的一溜宫女里头,还数那细长身条儿,凤眉妙目的姑娘最打眼。

后宫里头的风声向来传得很快,吴尚仪把尚家老姑奶奶安排进了伺候大宴的名单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想必是受了裕贵妃的嘱托,才给这丫头冒尖的机会。起先大伙儿觉得一个十六岁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再了得又能怎么样,结果一见真神,生得如此挑不出毛刺的好相貌,这下子心头就有些异样了。

比先头皇后还要美上五分,这就是老姑奶□□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众人对她的评价。

不说是遗腹子吗,尚家老太爷和太夫人五十多才有的她,合该生得豆芽菜似的才对。之前打发出去探看的宫女太监,报回来的大多是“样貌周正”,想来是怕刺激了主子。如今见了活人,受的刺激可更大了。

小小年纪生得妖俏,保不定是个妖孽,难怪万岁爷亲自叮嘱裕贵妃,让她多加看顾些呢,许是多年前就有了私情?当初皇上还是太子那会儿下过江南,保不定还是青梅竹马?

可想想又不能,这还差着辈分呢,纵是万岁爷年纪比她大了六岁,她也是废后的姑爸。万岁爷最讲人伦,对她特意关照,大概是出于成全长辈的体面吧!

既露了头,得叫各宫姐妹认认脸,好知道往后要忌惮的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咸福宫的穆嫔先出了声,“那个宫女瞧着面善,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果然大家顺水推舟把视线挪了过去,开始装模作样冥思苦想,是谁呢,究竟是谁呢……

穆嫔宫里的吉贵人胆儿小,却也要附和主位娘娘,试探着说:“我瞧着,有几分前头娘娘的风采。”

众人作恍然大悟状,裕贵妃这时才回禀太后:“她是故中宪大夫尚麟的闺女,也是福海最小的妹子。上回选秀入宫的,三选上头给筛了下来,如今在尚仪局充宫女,有阵子了。”边说边招呼颐行,“你来,快给太后老佛爷请安。”

颐行猛然给点了卯,心里还有点慌。但一想,太后和她还是平辈儿呢,见个礼也不会怎么样,便大方出来蹲了个安,说:“给太后请安,太后老佛爷万年吉祥如意。”又给各宫嫔妃见了礼,“恭请主儿们金安。”

太后打量了她半晌,心里还感慨,这么个人儿,三选上头筛下来,不是真有缺陷,就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也是啊,尚家人如今身份尴尬,难保不被人趁乱踩一脚。先头皇后既然给废了,说句实在话,她本不该留在宫里。当初选秀时候自己知道有这么个人,后来没放在心上,想着就算出身名门,无外乎就那样了。谁知如今一见面,模样那么可人,这要是换个出生,活脱脱宠冠六宫的苗子。

好在事儿过去了,宫里位分也定下了,错过就错过吧。太后抬了抬手,也没说旁的,让她退回了原处。这件事、这个人,似乎就翻篇儿了,众人又忙着谈论别的话题去了。

颐行倒松了口气,她想在皇帝跟前露一小脸,没打算让这些嫔妃留意她。她也发现了人堆儿里的善常在,那双眼睛,小刀嗖嗖要把人捅出血窟窿似的,心里一紧,忙调开了视线。

恰好这时迎头又遇上了另一道目光,颐行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却是裕贵妃。贵妃和气地冲她笑了笑,那神情,透出一股家常式的温暖来。

这后宫之中,难道还有与她大侄女儿交好的人?裕贵妃是瞧着前皇后的面子不给她脸色看?

颐行怔忡了下,暂且分辨不清那笑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眼下端正自己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她低下头,宁愿缩成一粒枣核,缩成一粒沙,也不愿意成为虎口环伺下,盘儿里的一块肉。

大宴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场面,妃嫔们言笑晏晏,围着太后说笑。直聊了有半个时辰光景,桌上的果子茶也吃了两盏,外头夜渐渐深了,万寿灯在空旷的广场上高高伫立着,遇见了风,悠扬地旋转着,洒下一地斑驳的金芒。

远远地,隐约有击掌的声响传来,“啪――啪啪――”

愉嫔耳朵尖,回首朝宫门上看过去,“前朝大宴散了,万岁爷来了。”

于是所有妃嫔都站起身抿头抻衣裳,脸上含着笑,盼望着她们大家的主子。

颐行不敢抬眼直瞧,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看见司礼太监鱼贯从门上进来,其后出现个身穿明黄色缎绣金龙夹袍的身影,那是九五至尊的辉煌,一重重灯火后,仿佛驾着云霭的太阳般金光耀眼。

这会儿颐行脑子里倒空空了,想起那个被废到外八庙去的侄女,不免有点惆怅。要不然现在领头接驾的是皇后啊,没有这番变故,自己正躺在凉风榻上吃甜碗呢,何必站在这里当戳脚子。事情的起因都打皇帝身上来,她那大哥哥就算贪墨,又何必让皇后连坐。出嫁了不就是宇文家的人了吗,最后竟还整了一出与娘家同罪,天家的气量可一点儿也不大。

反正这皇帝不是个好东西,颐行坚定地想。明晃晃的黄色从她眼前经过时,她愈发垂低了眼睫,忽然对自己立誓要当皇贵妃的伟大志向产生了怀疑。

妃嫔们面见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她们从宴桌后出列,齐齐跪地向上磕头,“皇上大喜,恭祝皇上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正大光明殿里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嫔妃们满头珠翠,领上压着燕尾,从高处看下去一个个后脑勺齐整而滑稽。

皇帝转过身,提袍向皇太后叩拜,“儿子的喜日子,是额涅受难的日子。儿子不敢忘记额涅的不易,给皇额涅磕头,愿天保佑圣母日升月恒,万年长寿吉祥。”

这偌大的殿宇里鸦雀无声,满世界都回荡着皇帝的嗓音,趴在地上的颐行听着那语气声调,奇异地觉得有点熟悉。

皇太后忙起身,将皇帝搀了起来,笑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孝心。快坐下吧,她们等了半天了,要给你贺寿呢。”一面向下吩咐,“你们也起来吧,好容易你们主子来了,大家一处说说笑笑,给你们主子助兴。”

众妃嫔齐声应是,由边上宫女搀扶起来,颐行也麻溜站起身,预备着时候一到,往宴桌上运菜。

直到这时候,她才趁乱往上首的地屏宝座上瞄了一眼,她站的地方恰是皇帝斜对过,看不见全脸,但那侧脸的模样,就已经够她咂摸一阵子了。

多年前那个站在墙根儿乱撒尿的小小子儿,就是他?长远不见,原来长那么大了!

白净依然是她记忆中的白净,甚至拿善常在的脑袋来对比,一个是剥壳荔枝,另一个是没褪皮的荸荠。至于说话的声气儿,比之十年前当然有改变,中气足了,有帝王威仪了,但温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知道他雷霆手段的人,还真以为他是早前那个知道害臊的男孩子呢。

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十年前的记忆,能残留得那么鲜明吗,颐行总觉得昨天见过他似的。可细想之下又不应该,人家是皇帝,自己连六宫的门槛都没入呢,上哪儿见他去。

不过要是把那下半张脸遮挡起来……颐行只顾瞎琢磨。

冷不防上首一道视线向她投来,吓得她舌根儿一麻,顿时什么想头都不敢有了。

大殿之上视线往来如箭矢,皇帝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六宫嫔妃敏锐的观察,即便只是一个眼神。

万岁爷瞧那位老姑奶奶了!众人心头“咯噔”一声,各自都有各自的考量。

裕贵妃这时候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笑着说:“大伙儿等了主子爷这半晌,太后也不曾正经进东西呢,依着奴才瞧,寿宴这就开了吧,主子先解解乏,再瞧瞧众位妹妹给您预备的贺寿礼。”

皇帝是个内秀的人,大庭广众下绝不落人半点口实,视线短暂停留片刻,立即从老姑奶奶身上挪开了。也没什么话,只是微微颔首,裕贵妃便示意总管太监,可以上热菜了。

刘全运站在大殿一角,扬起两条胳膊双手击掌,殿外源源不绝的各色精美器皿运送了进来。

宫里位分和等级是看得极重的,皇帝和太后的桌子在上首,两掖是贵妃、三妃,依次往下类推。颐行伺候的这桌是和妃带着永贵人,永贵人是嫔妃里年纪最小的,看样子才十四五岁光景吧。女孩子这个年纪上头,差一岁都显得真真的,永贵人还是一副孩子气儿,对和妃的猫也尤其喜欢,因此即便不在一宫住着,她也爱同和妃凑作堆。

和妃呢,实在不喜欢带着个孩子,但瞧永贵人年轻好揉捏,且今天的宴会上尚有可用之处,便热络地将她留在了一张膳桌上。

颐行给她们排膳时,永贵人还把猫拢在腿上,小声说:“和妃娘娘,我给窝窝做了两件坎肩,打了个项圈,明儿让人给您送过去。”

一个惦记给猫做衣裳打络子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晋位的?这皇帝实则不是个人啊,让颐行好一阵唾弃。

和妃潦草地应了,“亏你还记挂着一只猫。”

永贵人讨好地说:“我就喜欢猫。等将来窝窝下了小崽儿,送我一只成吗?”

和妃无情无绪地把目光调向了皇帝的方向,“窝窝是只公猫,不会下崽儿。”

那厢裕贵妃已经忙不迭向皇帝敬献贺寿礼了,她献的是群仙祝嘏缂丝挂屏,展开了请皇帝过目,笑道:“这对屏风上头绣像,是奴才的绣活儿,自上年万寿节起第一针,到今儿正好绣完。其上九十九位仙人,用了九十九色丝线,祝愿我主江山万年,丹宸永固。”

裕贵妃在这种事上,一向最喜欢花小心思。这宫里头锦衣玉食还缺什么,缺的正是一片赤胆忠诚。她能到今儿,终是会讨巧,其实不光三妃,连带着下头的嫔位也不认同她。她们说贵妃擅钻营,惯会讨好主子,即便是无奈屈居于她之下,眼里照样不待见她。

裕贵妃这回又抢在头一个献礼,闹得后面的人多少缺点新意,像怡妃的利益释迦牟尼像,恭妃的金长方松树盆景,还有和妃的竹根寿星翁等,都沦为了敷衍了事的点缀,反正这回的头筹又叫裕贵妃拔得了,众人暗里不免牙根痒痒。

和妃不哼不哈的,把主意打到了边上布菜的人身上。

皇上不是让裕贵妃关照尚家老姑奶奶吗,这大庭广众下要是出了差池,是老姑奶奶的不是,还是裕贵妃看顾不力呀?

和妃盯住了永贵人腿上的猫。

这猫自小就在景仁宫养着,她最知道它的机簧在哪里。窝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手上的指甲套,只要见她伸过去,必定踩了尾巴似的炸起毛。

和妃心里有了成算,脸上笑得和颜悦色,眼梢留意着老姑奶奶,见她热菜上得稳,倒也很佩服她这程子所受的调理――

一个金窝里养出来的娇娇儿,如今竟能有模有样当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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