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关山县,下一个县城就有些远了,各地繁荣不一,从官道上就看的出来,这通往白沙县的路上都有些荒芜,行人也少,过了正午,天色有些阴沉似是有雨。
谢晋加快了脚程,若在下雨之前找不到落脚点,恐怕就要淋湿了,问了田边一个老婆婆才知道沿着西边一条岔路能走快些。
初秋时节,还有些闷热,如果不出意料,这该是入秋前最后一场雨,秋天多干燥,小玉被毛驴颠的屁股疼,索性把绳子给了她,让她牵着毛驴走在前面。
谢晋坐在驴上,微风拂过,鬓边发丝搔的脸颊有些痒,耳边萦绕着小玉刚学的小毛驴,清脆的童音很有些走调,毛驴都被吵的有些毛躁。
“我有一只小毛驴……”小玉还在继续魔音灌耳,一边唱还要一边观察毛驴小灰的反应,错把毛躁当成欣喜,直到谢晋跳下毛驴一把将她抱起来。
“累不累?”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还喘着粗气,笑吟吟的望着他。
“不累。”她现在成天在外边,可以吃零嘴可以唱歌,比从前天天关在房里舒坦多了。
谢晋给她拂了一把额头上汗,早上梳的丸子头都有些散乱了。“咱们到前面喝点水,休息会儿。”
前面不远处的山脚下,远远望去,一面破旧的布条支楞出来,上书“茶”字。
茶摊简陋,只有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守在摊上,谢晋把毛驴找了颗树栓上,就带着小玉走了过去。
“哟,那里来的小孩啊,你家大人呢?”老板娘还颇为热络,这个问题谢晋一路上回答了无数次,早就和小玉说好了的,“就我们兄妹二人,往绥城探亲去。”春三娘见这一对兄妹,哥哥俊俏,妹妹乖巧,不由得多问了几句,谢晋依着事先说好的一一回答了。
这边三人喝茶说话,那边远远过来一对人马,为首的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披铠甲,好不威风,面容有些憔悴,眼下青灰。左右各是一名骑着马的将士,左边那个胖,右边那个瘦,后边跟着几十个步卒,手里都拿着兵器。
待看清他们全貌时,谢晋想走,已然不能,只能盼望他们是路过的,这些人和守城的士兵不同,身上带着杀伐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春三娘依然是巧笑倩兮,提着茶壶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丝毫不见妇道人家的胆小怯懦,谢晋倒是有几分佩服。
“今儿个什么风把各位爷吹到咱们这猴儿山上来了?”好一个风情万种的春三娘,手执茶壶站在茶摊边上,乌压压的一群兵士将茶摊围了一个严实。
“春三娘,你也不用在这里搭台子唱戏了,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是这猴儿山上吴老鬼的探子?!”为首的那个男子厉声喝出,左右就有人上来押了春三娘。
“慢着,我春三娘一不杀放火,二不偷盗抢劫,敢问杨总旗何故抓我!”美丽的女子放下茶壶,一身素衣勾出她玲珑身段。
杨夙彪绕有兴趣的盯着面前这个女子,这春三娘他早听探子报过,是个貌美的寡妇,丈夫原先是猴儿山的二把手,去了以后,这春三娘就在山脚下给猴儿寨当探子,不想今日一见果然貌美。
“猴儿山就是土匪窝,本总旗前来剿匪,拿你这个哨探有何不妥?”杨夙彪拽着缰绳身体前倾,三分讥讽七分嘲弄。
春三娘眸色暗了暗,鬓边发丝垂落在胸前,妩媚无边。
早就知道雁山屯兵所来了一堆人马,距离猴儿山不过百十来里,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如今天下太平,武将想要军功只有拿他们这些土匪做筏子了。
清一色的制式军刀拍在谢晋后背上,都不用出鞘,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是绕了个路,居然遇到这种事情。
“这两个孩子不过是过路的,还请杨总旗放了他们。”春三娘低下头颅,眼神看向两个孩子,不期然有些悲悯。
“哼,两个小孩跑来你这猴儿山?我杨夙彪虽然不聪明却也不是蠢货,带走!”高头大马的男人说罢,调头往山上去了。
春三娘,谢晋,小玉就似被赶鸭子一般,跟在后面。
“连累你们了。”春三娘望着山上,轻飘飘一句话被淹没在步伐声中。
谢晋揉了揉被刀鞘拍痛的胳膊,周围都是拿着的步卒,不时催促走快些,小玉此时倒是不哭不闹,很是镇定,温软的小手放在谢晋手心里,握的很结实。
猴儿山上没有猴子只有一群土匪,这是方圆五十里都知道的事,大当家的吴老鬼原先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乡来的上门女婿,早年混江湖居无定所,朝廷也是重文轻武,吴老鬼瞧上白沙县一个姑娘,随后就在猴儿山扎了根,原先一起混江湖的朋友晓得了,纷纷来投奔,一来二去,也就落草为寇了。
一来本就看朝廷不顺眼,二来那时赋税也重,原本逍遥自在惯了的吴老鬼哪能甘心做个田舍翁?
此时的吴老鬼坐在堂外石阶上,用一块有些泛黄的粗布擦着刀,那把刀又大又亮,好像从来没生过锈,刀口上还有些细微的痕迹,他回忆着从前用这把刀,砍过多少人的脑袋。
他已经老了,婆娘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了,也没留下过一儿半女,早没了牵挂。擦完了刀,吴老鬼揪下一根有些花白的胡子,试了试锋刃,比当年差多了,砍脑袋却是足够了。
杨夙彪一马当先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那位年近半百的老人也在看着他,目光祥和,半点没有传闻中今人闻风丧胆的匪首模样。
偌大一个寨子此时只听得见几十个步卒的脚步声,堂前还有散养的鸡鸭,伴随着几声犬吠。
一切发生的太快,谢晋只顾得上把小玉揽进怀里,堂前老人一马当先,呼喝一声,一刀就劈向杨夙彪,电光火石之间双方人马开始交战。
说是土匪,手里拿的却多是农具,寥寥几人拿着样式不一的武器,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春三娘被捆了手,此时却也挣扎着要拼个你死我活。
几个呼吸之间已然见了血光,场面颇为混乱,“吴老鬼,你们猴儿寨气数已尽,何不束手就擒!”杨夙彪右边那个瘦子接下了他那一刀,吴老鬼抽身要走,他却是紧追不放,杨夙彪坐在马上,众人围绕。
吴老鬼不发一言,一把砍刀舞的是虎虎生风,黑白的发丝飘散在鬓边,眼里迸发出惊人的戾气,猴儿寨里的其他人却是无力再战,原本人数上就是劣势,落到正规军手里有如砍瓜切菜一般,鲜红的血液四处飞溅,杨夙彪怕是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
谢晋把小玉的脑袋埋进自己怀里,这种场景他也是第一次见,犹如修罗地狱,每一刀都是那么真切,他能看到刚刚还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现在正躺在地上,那些人最年轻的恐怕才二十不到。
一切发生的太快,谢晋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样,如果跟这个杨总旗解释,他会不会听,此时趁乱逃走也是行不通,莫说两个孩子根本比不过这些人的脚程,到时候才更加说不清。
他抱着小玉就像抱着一块浮木,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一把冰凉的刀刃搁在谢晋的脖颈上,他从来没觉得死亡离他这么近过,就在此时吴老鬼一声暴喝,浑身散发出一股无形罡气,摆脱了那瘦子的纠缠,一个横劈砍向杨夙彪,马儿受惊之下,一个纵跃,高高在上的杨总旗摔下马来。
“快,保护总旗!”杨夙彪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又有一群步卒围绕身侧,“吴老鬼,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乖乖受死吧!”此时的吴老鬼浑身肌肉暴涨,面目狰狞,“哈哈哈哈,我吴老鬼一生杀人无数,有种你就跟老子过两招!”
又是一轮新的拼杀,场中军士步卒在吴老鬼的砍杀之下也在不断折损,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无形的罡气掀起一片血浪,杨夙彪脸色难看,他万万没想到这年过半百的老匹夫居然还能翻起风浪。
“给我上,杀了吴老鬼!”此次一战,他原本是为了积攒军功,想不到居然碰到这样一个硬茬子。原先白沙县的县令也曾言,这猴儿寨的土匪厉害,他还不当一回事,十几年没有作乱,他还以为这吴老鬼已经英雄迟暮了。
杨夙彪看着杀红了眼的吴老鬼心生惧意,从前他也杀过人,那些人犹如蝼蚁,有些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可是吴老鬼的滔天杀意让他怕了,从心底里生出寒意,原本雪亮的大刀已经被鲜血染红,随着吴老鬼的寸寸杀意逼近,杨夙彪周围带来的人手一一折损。
“老大,这吴老鬼太邪门了!”那个胖子已经负了伤,稍显慌乱。杨夙彪看着倒下去的那些步卒,咬了咬牙,“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猴儿寨拿下!”折损这么多人还拿不下一个猴儿寨,别说军功了,他这总旗的头衔也是到头了。
手下人得了吩咐,又是一拥而上。
谢晋抱着小玉,此时已经没人再管他们了,春三娘曳在墙角,还剩了一口气。
“走吧。”谢晋看着她的口型,迈不动腿,方才她还笑语晏晏的给他们倒茶,虽然拜猴儿寨所赐让他们深陷泥潭,可是那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