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就好。”
他没有叨扰太久,因为老人家在一个地方安静坐久了,精神容易有些不济。
在孙婆婆流露出倦意之前,庄宴低下眼眸,在她耳边大声道别:“我先回去了。”
孙婆婆抬起胳膊,对着小茶几颤颤地指了一下。
庄宴怔了怔,回过头。
茶几上摆着两三个橘子,应该是邻居送过来的。她短促地“啊”了一声,仰头看向庄宴。
管家机器人抱起一个橘子,送到庄宴手里。
庄宴微笑起来:“谢谢您。”
他帮孙婆婆掖了掖毯子,站起身出门换鞋,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电梯,又听到机器人走过来的声音。
庄宴低下头,这回小机器人手心里捧着三五颗裹着彩色玻璃纸的糖。
“孙婆婆说,都给你。”
庄宴抿抿唇,接过软糖。他的心里浮起非常细腻柔软的情感。
原来生活就像是往一潭水里扔小石子,每一点真诚与善意,都能激荡出相应的涟漪。
从孙婆婆那边回来之后,庄宴又试着拨打宁华璧的号码,还是无人接听。
于是他倒转方向盘,把车开到军校正门的广场旁,停好车下来随便走了走。
广场旁有一片宽敞的平地,金色的夕阳散落。
中央立着一尊雕像,青铜塑成的军人微微低着头,枪尖斜指向地面。
这就是宁华璧当年主持设计的联邦和平纪念雕塑。雕塑下方五平米内有全息影像场,走进去,能看到在银河战争中陨落的军人们在人生最后时刻所留下的遗言。
庄宴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庄宴仰起头,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静默地与雕像对视。
火烧云低垂。
之前被冒牌货占据人生的时候,就连星河中长眠的父亲也不能幸免。冒牌货碰到什么事情,都喜欢打出“庄绍元将军的遗腹子”的招牌,然后强行占据道德的制高点。
后来社交媒体上都说,庄绍元将军怎么偏偏有这样一个废物小儿子,简直死不瞑目。
漫天红云中,雕像神情也显得温柔悲悯。庄宴叹了口气,走进全息影像场里。
他轻声说:“我想看看爸爸。”
光影变幻。
弹火纷飞的银河战场取代了广场平和安宁的景象。一艘战舰被穿透弹撕成两半,赤红的警告灯铺天盖地地亮着。
“动力系统损毁。”
“导航系统损毁。”
“三级警告,请弃船。”
在战火最焦灼的地方,弃船就意味着牺牲。机甲战士们从军舰上飞出来,化作一道又一道的流光,对着敌方磅礴堡垒发起自杀式进攻。
飞溅的星火透过机甲的透明视窗,照亮了庄绍元的侧脸。
他额头流着血,眉骨旁有碰撞产生的淤青。青年指挥官在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对着晃动的镜头笑了笑。
“阿璧,”他说,“我可能回不去了。”
机甲穿过滚烫的光层,一点一点接近堡垒核心。金属在高温下逐渐变形熔解,庄绍元呼吸急促炽热,他直直地凝视着前方。
“但只要捣毁那座堡垒,我们就能赢。”
光弹将机甲打得偏离,庄绍元哼了一声,又继续往目标飞去。镜头摇摇晃晃,他的声音也因此而变得破碎。
却又格外安宁——
“希望以后不会再有战争。我们的两个儿子,小晋和小宴,都在和平的年代里生活……”
机甲晃了一晃,防弹屏被击穿,血糊住了庄绍元的左眼。
“……都成为幸运的小孩,被爱浇灌着长大。”
“我也爱你,阿璧。”
庄绍元温柔而难过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但是对不起。”
机甲撞上堡垒,掀起铺天盖地轰轰烈烈的震荡波。全息影像熄灭了,庄宴眼前重新浮现出广场和青铜雕塑。
自从庄绍元牺牲以后的十八年来,联邦果然再无全面战争。只剩零星的反抗军,还在边境垂死挣扎。
于慷慨赴死的军队身后,宁华璧及其他建设者们,在疮痍满目的星系间搭建起全新的城市和航空港。
如庄绍元的遗愿一般,庄宴确实成了一个幸运的小孩。
至于被冒牌货弄乱的人生,确实不过只是一点非常微小,非常不值得称道的挫折而已。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庄宴心想,从今以后,自己肯定不会再让父亲蒙羞。
从下往上仰望的角度,雕像的脸庞跟庄绍元有几分重合。这让庄宴觉得亲切,他在雕像旁的椅子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就像是陪着素未谋面的父亲,一起倾听吹拂过广场的风声。
……如果能把收到的糖也分给父亲一颗,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