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靖玉瞬间戒备起来,但陆饮霜未见紧张,他也不动声色的左右瞟了两眼,只有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贩看起来有点可疑。
“金丹期五人,三人在跟凌旭辉,剩下两人正监视你我。”陆饮霜道。
“按兵不动?”常靖玉问。
“嗯,他们必是才收到命令,明天就是拍卖会,惊霆岛若有阴谋,一定会在今日动手。”陆饮霜沉声说。
“前辈需要暗中派人保护凌旭辉吗?”常靖玉有些担忧,“如果要对凌旭辉不利的人不是凌皓宇,而是魂主那边,我们只盯着凌皓宇,会不会措手不及。”
“我已吩咐将部属分散在锦安城各处,确保最大限度获得城中动向,及时应变。”陆饮霜气态沉着,并不慌乱。
常靖玉皱眉点头:“那我就不多操心了,凌旭辉如何我不在意,但我实在不想让凌虹霓见到纷争。”
“你似乎很喜欢那个丫头。”陆饮霜背过一只手揶揄他。
“她机灵可爱,莫非前辈不喜欢?”常靖玉反问。
“哼。”陆饮霜不置可否,“去吃饭,堵上你的嘴。”
常靖玉和陆饮霜踏进酒楼,大堂内十桌空着五六桌,和上几日相比明显冷清了不少,他和陆饮霜并肩上楼,边问:“前辈有收过弟子吗?”
“没有。”陆饮霜道,正式的弟子当然没有,他可没有付青霄那样的耐心。
“为什么不收呢?”常靖玉心里有点高兴,又装着不明白的样子问,“有个徒弟照顾不是很好。”
“那你照顾付青霄了吗?”陆饮霜嗤笑一声,低嘲道。
常靖玉颓废地叹了口气:“好吧,都是师父照顾我,是我没用。”
陆饮霜抬手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跟着我做好你的仆从本分,你就有点用。”
常靖玉神采奕奕的上前两步给陆饮霜开门,笑道:“您请。”
陆饮霜:“……”你也太狗腿了。
他们进了雅间时菜还没上,凌旭辉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背靠着窗户,腿搭着另一个椅子,把夜忱的衣摆踢出两个鞋印。
夜忱捏着杯子隐忍不发,凌虹霓坐在对面捧着果汁喝,两条腿晃荡着,瞪凌旭辉。
凌旭辉闭目养神,装作没看见,凌虹霓放下果汁抹了抹嘴,站起来过去踢了下他的椅子:“二哥,瞧你坐没坐样,赶紧让开,常道长他们都没位置了。”
“谁让他们跟着过来蹭饭的。”凌旭辉不满地咕哝,还是把腿拿了下去。
凌虹霓搬着椅子放到另一边给常靖玉,让他和陆饮霜能挨着坐,夜忱只好向凌旭辉那边挪,掸了掸鞋印。
凌虹霓觉得自己心很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劳心劳力:“二哥,你不要欺负夜忱哥哥。”
夜忱被茶水呛了一口,转头喷了凌旭辉一身。
凌旭辉沧桑地抬袖挡脸,对夜忱道:“老子欺负你了吗?”
夜忱面无表情:“没有,我明天就去凌家商铺报销一套新衣服。”
凌虹霓咯咯直笑,几人终于消停下来围在圆桌上等着上菜。
陆饮霜没有窗户靠,心情略差,常靖玉殷勤地给他倒茶,又问凌虹霓:“阿云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嗯……我想看灯会。”凌虹霓双手托腮,有些向往,“可惜我错过灯会时间了,只能买点花灯和烟火放,家里爹肯定不准我玩这些。”
“令尊确实有些严厉。”常靖玉跟着感叹,他小时候几乎从未受过什么管束。
凌旭辉趴在桌上,似乎有些累,瓮声瓮气地说:“哼,你干脆也别回去算了,没他管东管西,多自在。”
凌虹霓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像熄灭的灯笼,只残存着一点幻觉般的余温。
陆饮霜一怔,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在沉沦境多方混战的那些年里,失去希望,向命运低头,白白将血肉挥洒在旁人野心之中的魔修如恒河沙数,他们祈求以此换来些许安慰,说服自己的牺牲是死得其所。
但凌虹霓还小,她不该受人摆布失去自我。
“二哥,你明明知道这是气话。”凌虹霓安静下来,眉眼就显出超过年龄的成熟,“我知道你在外面不受约束,可父亲若是不允,你也要回来。”
凌旭辉压在脑门底下的手攥成了拳,他没抬头:“那又怎样,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想再见凌山海。”
“连我的婚宴……”凌虹霓勉强笑了下,“也不回来吗?”
她一开口,几人都十分意外,雅间的门响了两声,小二把菜依次端来摆好,桌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气氛却僵硬的不像宴席。
凌旭辉坐直了,又站起来,掏掏耳朵:“你再说一遍?什么婚宴,几年后的事?”
“不是几年,是一个月后。”凌虹霓有些落寞,微微低着头,“看来爹还没派人通知你,他和岿山祁家谈好了,要将我嫁给祁家的小公子,没转圜的余地。”
“祁家那小子是个残废,一辈子都炼不到筑基,比我还暴躁,让你嫁过去……让自己女儿嫁过去,给一个变态养老送终?”凌旭辉一时难以接受,无力地坐回去,狠狠搓了下脸。
常靖玉试探道:“可你愿意吗?”
凌虹霓轻轻摇头:“我的意愿在凌家从不重要,凌家只有家族,没有任何人的名字。”
“既然不愿,不如离开。”陆饮霜蹙眉,他干脆替凌虹霓规划了路线,“世上不只有修真境,北海与极北鸿蒙岛较为接近,你可先往鸿蒙岛,再转道去流天境。”
常靖玉有些诧异陆饮霜会这般直接,便也赞同道:“如果你决定要走,我会尽可能帮你。”
凌旭辉张了张嘴,不明白为什么常靖玉和陆饮霜都愿意冒着得罪凌家的风险给凌虹霓出主意,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废物,连亲妹都保护不了。
十一年前,他目睹刚刚生下凌虹霓的母亲上吊自尽,十一年后,他仍要眼睁睁看着凌虹霓迈入另一个不得抽身的泥沼。
“跟哥走吧,就像那个谁说的,去流天境。”凌旭辉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你还小,不能这样放任蹉跎,你该好好修炼,成就一番事业……我们去流天境,凌家的势力还伸不到那里。”
夜忱对凌旭辉终于有些刮目相看,陆饮霜既已表态,他便也说道:“我可替你联络货船。”
凌虹霓心中泛起暖意,这些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都会为她发声,帮她谋划,而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凌家却仅仅是被高墙圈起的囹圄。
她比凌旭辉更知道凌家的无情,她能跑到锦安城来,无非是凌山海一次无伤大雅的纵容,凌山海知道她会为了凌家的利益回来,像牵着线的风筝,飞得再远,线轴仍在凌山海手中。
“多谢你们,抱歉,让你们为我费心。”凌虹霓起身向几人深施一礼,抬头时眨眨眼,“我感觉好多了,说不定我真能让修真境大街小巷都流传‘凌家小姐逃婚’的消息,到时候你们不用买小报都知道内情。”
凌旭辉仍放不下心,凌虹霓催促他赶紧吃饭,不然待会儿菜就要凉了。
凌虹霓闭口不提,众人也只能尊重她自己的选择,陆饮霜不是喜欢顺从氛围的人,喝了两口茶随便找个借口出门。
常靖玉告了声罪,也随后跟了出去。
陆饮霜靠着天井的围栏,微微眯眼,望着天边万道霞光,夕阳下他的身影也飘忽起来。
常靖玉趴在栏杆上,沉默了半晌,侧头问:“我原以为前辈不会这么容易被影响。”
“我心脏不会跳吗?”陆饮霜冷哼,他自幼就是随心所欲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有选择的机会,付出了庞大的代价换来今日,才更不愿见有人生来便身不由己。
“哈,前辈说的是。”常靖玉不好意思地挠头,“娘曾说过,人可为义死,可为情死,可为自由而死,我不想见到她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死,无论是否真的丢掉性命,都不值得……我也曾听过祁家的传言,他们过于溺爱无法修炼的小儿子,甚至可以随意将人命当成玩具讨他欢心。”
“惊霆岛和凌山海脱不了干系。”陆饮霜断言,“届时如果凌虹霓愿意,我会欢迎她拜入临渊宫。”
“前辈觉得她天赋不差?”常靖玉笑起来,有了临渊宫帝尊的保证,他就无需记挂,若是尹星荷还在世,必然也见不得这种事发生。
“哼,放在临渊宫也不过普通而已。”陆饮霜轻描淡写道。
“当然,临渊宫人才济济。”常靖玉附和,“天都黑了,我们回去吗?“
陆饮霜理了理衣袖,起身回雅间。
常靖玉也直起腰来,才踏出一步,他戴着的手链突然从中间断开,常靖玉下意识的捞了一下,还是没抓到那颗刻着“大吉”的银珠。
“前辈先回去吧,我下去找找。”常靖玉心跳快了一拍,隐约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但他没学过卜筮推演,也无法求证。
陆饮霜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先行进屋,凌旭辉大概又没忍住喝了一顿,歪在椅子上,像冷似的,抱着胳膊睡着了。
凌虹霓趴在窗台上看流淌着金红的街道,若是不说,没人知道她那张纯真的面容下压抑着喘不过气的悲哀。
夜忱用空盘子给陆饮霜留了几样菜,他不敢肯定陆饮霜会不会嫌弃,试探着把盘子推过去。
这时常靖玉满脸遗憾的回来,摇了摇头。
“找不到就算了。”陆饮霜安慰他,把盘子转手推给常靖玉。
常靖玉深吸口气,也暗自说自己是想多了,坐下动筷吃饭。
夜忱:“……”是他没眼力见,该留两份啊!
“常道长,待会儿我们买了祈天灯和烟花,去城外放好不好?”凌虹霓探头看着窗外,头发被风吹的微乱。
“天色已晚,不如城中寻处僻静之地吧,城外不太安全。”常靖玉劝道,跟踪他们的人还在,他不能让凌虹霓冒险。
凌虹霓倒也听话:“嗯,那也好。”
陆饮霜伸手去拿茶壶,捏着茶壶柄刚提起来,就听倒着的凌旭辉突然蹦出一句梦话:“不要!”
陆饮霜默默放了下手。
夜忱也被这一吼吓了一跳,心说这家伙喝酒磨牙的破毛病可真多,他想喊醒凌旭辉,手指才碰到凌旭辉的肩,就被凌旭辉睡梦中恐怖的直觉给抓住,力道之大差点捏碎他的腕骨。
“你醒醒……”凌旭辉紧皱着眉摔下椅子,也不知是想让谁醒来。
夜忱用了点灵力挣开,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醒!”
凌旭辉猛地睁开眼,双目通红,气喘着伸手胡乱抓住桌面,颤颤巍巍的爬回椅子上,见屋内几人都围观他,哑声道:“我刚才说什么了?”
“二哥,你做噩梦了吗?喊什么醒醒。”凌虹霓忧心道,递给他一杯茶水。
凌旭辉咕嘟喝了,缓过口气,别过头道:“就是个噩梦,没什么。”
常靖玉把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完,提议道:“既然师兄醒了,正好出去吹吹风醒酒,我们陪阿云买花灯去吧。”
凌旭辉下意识的杠常靖玉:“还用你说,少在我妹面前显勤快。”
常靖玉这次大度地微笑,凌虹霓歉然地对常靖玉拱手,让凌旭辉出去洗个脸。
凌旭辉晃晃悠悠的走了,夜忱很快跟上去,在游廊尽头看见凌旭辉握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了血。
“你跟墙有仇?”夜忱问他。
“你跟我有仇?”凌旭辉烦躁地骂他,“滚开,舔着脸跟我干什么,老子潇洒风流让你挪不动步?”
夜忱深吸口气,生生忍住打他的冲动。心道若非有帝尊谕令在,我管你是死是活。
他掏出一管药膏砸向凌旭辉:“发疯也别让令妹看见。”
凌旭辉又被凌虹霓噎住,只好不情不愿拿着药膏,去放水洗脸收拾自己。
夜忱靠在门边,水声停后,就听凌旭辉用不耐的语气断断续续道:“凌山海不是个东西,我娘一定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就算当年不死,现在也会被气死。”
夜忱微微转头,凌山海如今的妻子不知是续的第几根弦,修为很低,但同是北海当地的富家小姐,凌山海显然是为掌握权势才娶了她。
“你既然愿意跟着老子,那说明我也有些优点,我不可能让阿云嫁到祁家。”凌旭辉走出来,把药膏还给夜忱,少有的尽量放平语气,他站在游廊下灯笼的阴影里,像是要背水一战,“陪我救阿云走,等到了流天境,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
夜忱挑了下眉,忽地笑了,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淡漠:“我是仙冥堂弟子,道武仙门不够好吗?一个逃难的落魄少爷,还能给我什么?”
凌旭辉哑口无言,手指攥得咔咔直响,但他想到凌虹霓,他仅剩的亲人,又不得不放下一身骄横,向夜忱低下头颅:“求你……我无人可信,凌深凌谦忠于凌家,常靖玉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师尊也……他们都会顾忌立场身份,我求你,算我求你!”
凌旭辉声音干涩发颤,他举手拜了两拜,缓缓屈膝跪地。
夜忱在他的膝盖磕到地面之前托住了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回走。
“夜忱?你……你同意了吗?”凌旭辉踉跄跟上,苍白地问。
“此事需从长再议,单凭一时莽撞如何成事。”夜忱斥道。
“哦,是,你说的对。”凌旭辉怔怔地应和。
还没等夜忱再开口,游廊对面寒光闪过,一枚短箭直奔凌旭辉而来。
夜忱推开凌旭辉,拂袖一挡,暗色的阵图一晃而逝,将短箭挡在屏障之外。
“上面有字条。”凌旭辉拔剑斩断短箭尾羽,接住掉下来的箭杆,他展开一看,蓦地愣住。
夜忱拿过字条一看,上书“凌谦在我手中,速来城东落月岗,若见他人,千刀万剐”。
夜忱刚刚看完,字条就冒起了烟,他撑开屏障护住凌旭辉,只见那张纸在半空中现出本来面目,是一根手指。
“是凌谦的手指。”凌旭辉强忍恶心捡起断指查看,那截指尖上有擦伤,是凌谦被他推下楼去时蹭伤的。
“你要去吗?”夜忱问他,“这明显是陷阱,我不赞成你去。”
凌旭辉一时为难,说到底凌谦也跟他数年,见死不救实在说不过去,况且他若带上凌谦,哪怕让他远远跟着,也不至于落了单……被想杀他的人擒为人质。
雅间内众人等了半晌,不见凌旭辉,凌虹霓忍不住出门去找,一下子远远就看见了凌旭辉拿着的断指,抽了口冷气捂住了嘴。
陆饮霜把凌虹霓往常靖玉身后一推,自己上前询问道:“怎么回事?”
“方才有人袭击。”夜忱如实说了,陆饮霜拿过断指,轻按耳后,透过镜片看见上面的术法灵力气息已经很淡,无法再追踪。
“既然想杀我就来啊,抓别人算什么本事。”凌旭辉懊恼地咒骂,“宵小之辈,呸!”
陆饮霜皱起眉,他们不出城,敌人终于忍不住自己创造时机了。
凌虹霓从常靖玉身后跑出来,咬着牙靠近,坚定道:“二哥我们去救人吧,先报给执法堂,路上就能和他们汇合。”
“你别跟着搀和,我待会儿送你去执法堂,你在那安稳待着,这事我来处理。”凌旭辉左右看看,苦口婆心的劝凌虹霓。
凌虹霓尚在练气后期,却不甘示弱地抽出剑来:“我知道二哥说话难听,但不是坏人,那些谣传言过其实,大多是凌深凌谦的黑锅,你如今又要救他,我怎能不帮你。”
“你帮什么,你还没我这两把刷子,去送死吗?”凌旭辉提高了声音。
凌虹霓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样法宝,是片金光闪闪的叶子:“我把金枝玉叶也带出来了,这样还算送死吗?就当成全我,我怕我再没机会踏出高墙一步。”
常靖玉拽着陆饮霜退了两步,悄声问:“金枝玉叶是什么?”
陆饮霜解释道:“是仙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