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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问责(1 / 2)


案上还瘫着一本奏折,天子的眼冷峻扫过,再睨向面前的皇后,“朝臣上奏,说童立行早已将他这侄儿过继成了儿子,上头字字句句都说他纵子行凶,目无王法,我?能有什么法子?这一年,我?看他是愈发?有些老糊涂了,担同平章事一职,着实有些力不从心,可他说到底也?是我的老臣,我?又怎会不顾念旧情?我?想,转让他任太子太傅,专心教?太子读书吧。”

段氏笑一笑,还算平滑的脸就如一张发?了皱的浮光锦,“陛下英明,童大人年纪大了,是该退居让一让那贤能之士。可臣妾多心,总觉得?这事儿……,跟宋家脱不了干系。”

“哼,”赵穆唇上的一字髯斜挑一下,由座上踅出,蹒到殿中,“要没有宋家先带头告他一个‘干涉内宅,草芥人命’,哪会有这些接二连三的人来弹劾他?别的罪状倒也?罢了,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可邓州由今年春末便久旱无雨,一个夏天已是民不聊生,他童谏的折子上所言百姓死伤不足百人,可你看看,邓州各县地方官联名上书所报的人数,两万、两万呐!”

人已立到案前,曲拳紧扣桌上,连着“咣”几声,将殿外一溜内侍唬得一跳,又听见他震怒的嗓音,犹劈天的惊雷,“我?朝清明盛世,可我登基一年,就有两万百姓饿死!叫天下人怎么议我?叫九天之上的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如何看我?!”

泛着冷光的细墁青砖上,段氏深深福身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才是。”

展眉而望,赵穆已踅回座上,两手撑于案上,吭哧苦笑两声儿,“当着满朝文?武,童立行可还有颜面接着做这一朝宰辅?宋国公打的这个主意,我?岂会不知?可朝臣们句句所言属实,况且!是他宋国公镇压了流民,平息了民愤。我?何尝不晓得?他野心勃勃,可他是治国之雄才,为国为民,我?都不能弃他不用,只好委屈你这个妹夫了。”

天子怒威之下,邓州知州童谏被抄家问斩,上下牵扯官员按律查处,唯有一朝宰辅童大人因念其前功,不做重罚,只被遣为他任。

与皇城的震怒不同,宋府的厅内,有一种?微妙的融洽。盛夏之后,初秋的风卷带着丝丝缕缕的乌合香,沁人心脾地舒适。

斜照西入,罩着锦榻上宋追惗一片酱紫龟背纹的衣摆,而他的上身平稳的嵌在密阴之中,带着一丝不浮不躁的笑,“濯儿,你想的这个法子,倒是极妙,有你在前拉扯表率,才有那些后继之力,否则,只怕没人敢站出来弹劾童立行啊。”

下首最上一张黑檀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由鬓角唇锋与下巴上连了一层浅浅靑碴,像一片广阔原野,为他文?雅的面庞平添一丝暴烈的野性。

他正要站起,又被宋追惗一个手势拦截,只合拢两阙青碧的银云纹衣袖拱手,“若不是父亲这些年暗中掌握了这些证据,又怎能一举覆之?况且此次,父亲利用那些流民制造动/乱向圣上施压,才是成事之关键,儿子不过是耍一点小聪明,愧不敢受父亲嘉奖。”

两厢一笑,宋追惗的眼渐挪到宋知书身上,目光渐软,干硬的嗓音亦糅杂了一丝丝温情,“书儿也很好,查办绮帐被害这一案十分得?力,办得?个铁证如山,可见你这几个月任这提点刑狱一职十分用心。只是如今又任转运使,性子也?该稳重些了。”他将目光移向宋知远,呷一口茶,“远儿也长大了,你们都长大了,且不说濯儿,你们二人如今都身居要职,我?作为父亲,也?作为一朝宰辅,要奉劝你们,万事以民为本,以国为家,否则权势再大,也?会被民之所覆,就像童大人,半点有亏,便能灭那一世之功。”

三人郑重拔座行礼,展望着宋追惗的高瞻远瞩,目送其一个高伟的身躯,渐入卧房。

里头宝玲正执一支孔雀毛掸子,扫着仕女图台屏,宋追惗一拂袖,便挥退了她。独自踅入台屏后面的一间广厦,靠墙的狭长高案上永远供着一个髹红六棱果脯盒,其中分转六个花瓣形的匣子,盛有蜜煎海棠、密煎藕、韵果儿、嘉庆子、百草丹、九制话梅。他捡一颗话梅送入口中,糖霜在舌尖甜甜化开,尔后很快、很快便泛起一阵酸,由口舌滑入心上,酿成三个字——张碧朱。

阳光在他脸上压出一道折痕,将他半张脸上活活碾压出一种?残酷的失落。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想念过她,想她如从前那样在每一个大喜的时刻落在自己的腿上,而自己会说什么呢?他想,会将胸中的澎湃以及宏伟的志愿告诉她,“‘二?相’两个字,太难听了,我?宋追惗怎能容忍他日翻开史册,我?的名字与他人并立!你瞧,我?做到了,我?如今‘一相’独大,什么延王、景王、童立行云云不过是遗臭万年。而我?宋追惗,将要让百姓安居、万民乐业、要让宋家列祖、让我父亲以我为傲,要永世被后人赞颂!”

然他慢嚼着话梅回首,唯见宝幄空空,锦被安静的堆叠在那里,两片斜挂的靑帐被风鼓起,胀成更大的空,像一座巨大的孤城,四下里回荡着寂静的风。再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一切磅礴的欢喜在这座孤城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尔后,漫长的孤寂里,有什么由他的眼眶内明晃晃的滑落,奠基了他稳固而滔天的权势。

宋府空前的盛世下,残荷叶枯,桐落溪头,一片红杏山庄初开,如火如荼。

画屏天畔,兄弟三人各自辞去,宋知书的步子才迈入一片美人樱没几时,便听身后一声“二?弟”,将他脚步唤停,旋身一望,遥遥的花间走来宋知濯。

他歪嘴斜笑,迎上几步,“大哥有话?”

姹紫嫣红的颜色衬着宋知濯青碧的襕衫,半明半昧地挂起嘴角,负一只手睨向他,“有个事儿问你,你查了这么久,想必一定知道绮帐到底是谁杀的?”

初秋的风淡凉如宋知书的笑,他的手折下一朵幽蓝的花儿,凑到鼻翼轻嗅一下,又随手丢开,“不是已经查明了吗,童老大人为他爱女不平,要大哥惩治恶奴,大哥心软不愿意,童大人便自个儿支使陪嫁丫鬟初桃……,”他顿一下,似乎恍然大悟地笑起,“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大哥,那初桃临死前,一个劲儿的说要见你,满嘴里嚷着什么‘将军说要收我做妾,他答应我?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就要娶我的,他不会将我?丢在这里不管!’”

他捏着嗓子怪异地模仿一个尖利的女声,挣得额角几条青筋爆凸出来,自个儿也觉得?好笑,真就笑了几声,旋即眼中渐渐凝出一抹狠色,“实在太吵了,那牛皮纸沾了水一张张盖到她脸上,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啧啧……,我?最烦女人吵闹,那嗓子又尖又细的,聒耳得紧。”

“听曲儿的时候也?不见你嫌吵闹。”宋知濯挂起一抹讥笑,平静地转过来,轻挑一下眉,“别扯这些了,我?是问,绮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要知道真正的真相。”

余蝉稀疏,莺雀归枝,太阳照在宋知书露出的一颗虎牙上,泛着霜白的冷光,“大哥什么时候在意起一个丫鬟的死了?是怕没法子跟大嫂交代?嗨,实话儿跟大哥说吧,那丫鬟是争风吃醋给人毒死的,横竖转来转去不是你的妻就是你的妾,我?没那个闲心查这破事儿,反正都是一家子,大哥随便搪塞过去就好了,要真为这事儿较真,日子也?不用过了。”

言讫,他甩一截氅袖,潇洒而去。宋知濯驻足一瞬,亦转步而归。天边撒金成霜,云随雁字长,看似勾去了一段恩怨前非。

长衫撩动,甫入外间,即闻饭食流香,案上已摆好晚饭,豝儿姜瑜脍、五味酒酱蟹,姜醋生螺、三色水晶丝、奶房玉蕊羹几个家常菜色。却不见明珠,只案侧立着已是大丫鬟的侍双,罩一件殷红螺纹软绸褂,鬓上一只水晶碎珠串的彩蝶,青春灵动,却比先时瞧着稳重许多。

她跨前一步,掣一下宋知濯的衣袖,垫着脚尖儿附耳过去,“今儿二爷让人从送回了绮帐的棺椁,奶奶亲自扶灵与她父母一同送的葬,在山上哭了好一阵,回来便到屋里去了,叫吃饭也不吃,爷去劝劝吧。”

侧望满桌子的饭菜还袅着热腾腾的烟,宋知濯便心领神会地蹒入里间,撩开帘,见明珠坐在床沿,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一双眼哭得兔子一样红肿。

他含笑过去,挨着坐下,“哭也哭过,已是尽心了,出去吃饭吧。今儿上了蟹,正是新鲜,你不是爱吃?”

侧眼观她,睫畔上还挂着泪珠,也?不说话儿,似山河万里静默无言,他便握住她的手放软了声音,“就当是陪我吃,我?下朝回来换了衣裳就往父亲那里去,父亲连饭也不曾留我?吃过呢,我?好饿,小尼姑,你就当心疼我成吗?”

掠过哒哒,跨过幔帐千张,他们落到案上,又替她盛羹布菜,仍旧见她垂眼无言。正要劝,倏听她一个流沙的嗓音清洌地响起,“你告诉我?,是谁害死的绮帐?”

横望过去,是明珠水雾迷蒙的眼,隐约透出清明的光,像一双神佛的眼,使人万恶难逃。宋知濯心内一阵发虚,闪避一下她的眼,面上温柔地笑起,“不就是童大人吗?上回就因为童釉瞳脸上被划伤之事,他要我?赶你出府,我?不愿意,他气不过,非要替他女儿出口气,便让童釉瞳的陪嫁丫鬟……。”

“我?不要听这个,”明珠将他截断,扬起抖得?细碎的下巴,“这些是你说给皇帝听的,你别拿来哄我?。”

此刻,他倏然有些恨她的聪明。沉默良久,缓缓摇起头,泄出个无奈的笑,“明珠,做什么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我?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老二?也?懒得?细查,谁都不在意,只有你在意。可,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哭也哭过、送也?送过了,主仆之宜也?就尽到如此了。”

眼泪兜流而下,明珠横袖胡乱抹一把,一双大眼瞪过去,“你们、你们利用绮帐之死大做文?章,让她成为挑起事端的火石,成全了你们的仕途名利。你、和你父亲兄弟升官加爵,但转过头,你们又都不在意她的死了?”

晚天萧索,斜阳茫茫,宋知濯的脸上有一瞬的僵硬,慢将一双象牙箸搁下,两手相扣在案上,“这府里不知死过多少人,你见得?还少吗?你要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真相你才能满意?是童釉瞳杀的?或是周晚棠做的?是她们俩人中的某一个,你就能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明珠仰起脸,腮侧还挂着一颗要坠不坠的眼泪,几如纱窗外的秋风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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