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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长梦(1 / 2)


喧嚣的蝉蟾午后,一如喧嚣的尘世间,重重业障,竟不知要从何理起。

床沿上搭下?来宋知濯宝蓝流锦的衣摆,连着两个着地?的黑靴。他半身倒在床上,斜目瞧明珠不似生气,才放心地?接着道出事件始末,其中更多的是揣测、预料、琢磨,却差不多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听得明珠一瞠一叹,长?久的沉寂后,她振腰惊一瞬,“她死了,那她院儿?里?那条狗可?怎么办?”

“放出去麽,还能怎么办?”宋知濯哑笑一瞬,两个眼皮儿?坠沉沉的抬不分明,“难不成你要宰了炖肉吃?”

“去!”明珠抬扇狠拍他一下?,“不如给我养了吧,我整日在这里?怪闷的,就?是要给它改个名儿?,叫哒哒好?不好?,瞧它整日口水滴答的。”

宋知濯挪一下?脑袋,斜下?拖来个八角枕垫上,慵沉沉地?滚出一声?儿?,“随你,你还是先想着提个人上来是正经,娇容死了、小?月死了,眼下?这院儿?里?就?青莲一个大丫鬟,难免忙不过?来。”

扇子缓一下?慢一下?的摇着,明珠柔柔的声?音也似浮丝一样缥缈游离,“那就?绮帐好?了,她年纪虽然轻不够稳重吧,但是心地?纯良,人也机灵。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向着我,又是青莲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叫她锻炼锻炼也挺好?……。”

坠睫而下?,人早似乎起了细微轻鼾,不知何时业已睡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百花朝阳,清风一线光一束,梦觉小?庭院。就?此,晚春不知不觉地?滑入初夏。

夏总是恼人一些,譬如炙热的太阳、闹人的蝉鸣、夜里?扑灯的飞蛾、嗡嗡的蚊呐、以及漫长?得无边无际的白昼。等过?天明盼夜幕,等待中,似乎有什么蠢蠢欲动。

景王府的门庭远不如先前的延王府,颇有些冷清,大概彼之灾祸,此之堑坎。思及从前延王的“结党”之罪,景王倒要警醒得多,从不明面儿?上与官员来往频繁,就?连宋追惗每回拜访,亦是换了马车兜转许多道路掩人耳目。

壁影重重下?,是宋追惗一片紫檀的翩翩衣袂,纡廊迴径间,已绕至景王府的书房。甫进门儿?,见得一把高高瘦瘦的锦衣背影立在步辇图下?,似一杆瘦长?的红缨枪。

宋追惗赶了两步迎上拜礼,“殿下?今日倒有雅兴,怎么有心情欣赏起画儿?来?”

景王旋身,一张长?脸上未留寸髯,看似光滑平坦的皮肤业已生了许多皱纹,一笑,便更加显眼了,“快起快起,早说你我之间同那些臣下?不同,咱们相交二十来年,早就?如朋友知己一般,不必如此,快坐下?说话?儿?!”

他自坐在书案后头?一张宽广的折背椅上,再度流连侧壁的画儿?一眼。唐太宗于其上,目光深邃、神色庄严,下?睨一众使臣、官员,似乎万物?都?为他之主宰。

这是大部分世间男儿?的幻想,更是每个皇子们的终身志愿,景王亦不例外,权利于他,是一位钗裙间溢出金光的女神。他贪婪地?眯着眼,“难得今儿?有空,请你过?来坐坐。”

言着,又递给宋追惗一封折子,“这是白尚书上拟陈情的奏书,你过?过?目,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接过?翻开,言辞恳切,字字句句无不是为国为本,诸多立储之安民?心、安臣心、安君心之论策,又赘加“愿君长?寿,愿君百年”之祝词。

宋追惗合上帖,轻哼一笑,“圣上今年七十六,愿君百年,岂不是咒陛下?只有二十四年的活头??白大人年纪一大,脑子也有些不大清明了。”

景王翻看,亦引出一笑,“我就?说要叫你审审才是对的,他是有些老糊涂了,倒是你,还是岁月不添呐。你瞧我,须也不留,但是皱纹一日多过?一日,等不起了、等不起了!”

言着,他又吭哧一笑,阴仄仄的,声?音凉如三月水、二月冰,“我看父亲他老人家,身子骨也是健朗得很。嗳,可?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实在是龙椅坐这样久了,也该让让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嘛。”

等待熬去了青春年少?、韶华几多,唯有宋追惗穿梭在几十载时光里?,眉目不变。可?他的心由春至夏,莫如踽踽走过?千载年华,似乎已经开始走得吃力。可?他只能步履不停,因为稍一却步,就?有太多年轻后生纷至沓来,赶上他,甚至超越他。

而更为隐秘的原因是,整整连着春夏,每当?拂晓清稀、他清空脑中繁琐丛脞的政务试图稍作歇息之时,便有另一些琐碎的片段再将他填满。每一个画面里?都?是张碧朱的嬉唇笑靥,年轻的她、风韵的她、迟暮的她。每一个她或是泪雨霏霏、或是嫣然巧笑,将四面拓花雕镂的壁消磨成了四堵冷而硬的——囚墙。

她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苦着脸再别过?头?,晃得鬓上的金步摇粼粼颤颤,声?音娇柔得似一片粉嫩的桃花儿?,“你怎么老在朝里?忙,别家的大人都?没有你忙!”

还会捂着口鼻指着奶妈怀中仍是婴孩儿?的宋知书,满脸嫌弃,“咦,他脏死了,才不是我生的,你明儿?上朝的时候将他带出去扔了,谁爱养谁养吧,横竖我不要养啦!”

种种音容,最后汇集成她死前绝望的眼、与被鱼虾啃噬过?的一张麻木的脸。是的,等待如此摧残人,将四壁雕牗等成了铁窗、奇花异草的院落熬成了牢房,比御史台狱更加逼仄与黑暗。

如今,他将自己亦审判进那样一座牢狱,等待罪孽被岁月消弭,似乎唯此,才能由心痛中求得一分心安。可?等过?一天、又一天、春去夏来,心痛从未渐减,反而一日胜过?一日。直到……

“榆卿、榆卿!”

“榆卿”是他的字,他被拉回神思,继而望向上座上景王那张叠锦皱绡的脸,“殿下?请说。”

“你最近可?屡屡走神啊。”景王笑谈,唇边的两道深纹像两把剔骨刀,一刀一刀剔下?他心内晚生的白发,“听说尊夫人去世,难不成是为了这个?我瞧着不大应该啊,你向来是无心儿?女私情的一个人,连我也不免为女色所动,你却一直跟个佛爷似的。”吭哧笑两声?儿?,他便踅回正题,“我方才是问你,若老爷子还是不理朝臣们催促立储之言,令郎可?愿助我?”

缄默片刻,宋追惗浅笑一下?,“殿下?不是召见过?他?不瞒殿下?,犬子心思深重,因着他母亲的事儿?,亦不太与我交心,我倒是难猜他到底如何。殿下?慧眼独具,若是您看重他,倒尽可?拉拢一试,毕竟他手上可?握着十万禁军,不能成友、亦不可?为敌。”

景王靠回椅上,细细斟来,付之笑谈,“我看是你多心了,你那儿?子倒是没你心思重,在我面前十分敬重你这个做父亲的,比我那几个儿?子还强许多。”

“殿下?说笑了,犬子如何能与几位世子殿下?相提并论?”客套交酌几句后,宋追惗掸袖起身,郑重施行一礼,“我想,殿下?更应该提防堤防穆王殿下?,他虽远在寿州,却与童大人有连襟之亲,圣上久拖立储之事,难免不是童大人从中斡旋之故。”

“穆王……,”景王的指端在案上倒扣着,嘟嘟哒哒,心绪难宁,“正因如此,我才等不及。老爷子虽看着像不大喜欢他,年纪轻轻的就?将他发往边关,可?到底也是他儿?子,难说哪天将他召回京师,立他为储,反叫我等傻了眼。……且等白大人上书吧,若他老人家还是无动于衷,那我等就?只能找别的出路了。你还是得回去同你那儿?子好?好?说说,若能得他相助,算得十拿九稳了。”

这厢领命而去,已是沉天暮云,压着一股难言难喻的闷。昼长?夜短中,隐约潜伏杀机。这便是前朝,血脉膨胀刀光剑影中,只为争夺瑰丽而迷人的——权利。

而后宅之中,永恒的角逐大概只为爱,同样是迷人沉醉的虚妄之物?。

近来,明珠将她的爱匀了一些给那只新得来的獢獢犬。那犬新来时有些不习惯,大约是想念旧主,一连两日不吃不喝,口水淌湿一圈地?。明珠便耐着性子哄它,两个黑陶大碗,一个备水一个备食,吃得倒好?,不是猪肉便是羊肉,蹲在它前头?,由头?至尾地?拂它淡灰淡白的厚重皮毛,嘴里?碎叨,“哒哒、哒哒……。”

过?几日,口水不淌了,也果然记住了这个名字,唤声?“哒哒”,它便摇头?晃脑地?跑来,颇有些憨态可?爱。只是时值六月,它一身浓密的皮毛蹭在身上,难免热,明珠支了一面芭蕉叶的纨扇戳它,“下?去、下?去!不许上床来,你听见没有?哒哒,你再不下?去晚饭可?不给你吃了!”

哒哒纹丝不动,一身厚肉似推来褪去的海浪,起起伏伏。恰好?宋知濯回来,见一人瞪一狗,狗若无事地?趴在床上,谁也不让谁。他先来了脾气,走过?去提了哒哒的后颈撂下?床,“我每天累得要死,回来说躺一下?,你就?说我身上全是灰,连床边儿?都?不给我挨一下?,反倒让这狗上床,我瞧你的心还真是偏到嗓子眼儿?里?了。”

松绿的帐璧下?头?,明珠握扇掩住半张脸,后头?冒出一对滴溜溜的杏眼,睫毛眨一下?抬一下?,像是认错讨饶,“不是我让它上来的,你没见我正赶它?它自个儿?赖死了不下?去。嘿嘿…,正好?你回来了,替我训斥训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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