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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表白(1 / 2)


红路金烯,香炉起瑞烟,燃过蝉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臂搭扶槛,似鲛人临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镶骨雕扇柄,扇面是宝蓝蚕丝双面蝶戏石榴花,宋锦延边。一扇,便有千万只流萤携飞。

那亭子临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轻纱,晚风拂过,数不尽的风流媚态。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停扇片刻,倏然掩面轻笑起来。

边上紫檀长案上有夜合煎茶,听见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丢几片寒翠进?砂壶,“小姐在想什么开心事儿呢?打进?这国公府几个月,倒是好久不见小姐这样自在笑一笑了,如今这一笑,还像在家里似的。”

她奉茶过去,搁在扶槛上,替她轻理玲珑裙,又听她低着声儿,似将开不开的玉面芙蓉般羞赧,“没什么,不过是见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兴。这话儿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别去外头乱说,我打量这府里头的人都见不惯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缄其口后,还是略劝一劝,“只是小姐也别在姑爷面前提起,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有男儿家不在意这些事儿的?我瞧他从您嫁过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时,又从檀色剋丝绣口中掏出一枚绿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扑扇,另一手在上头细细摩挲,软带游走,轻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见,前一步劝诫,“这东西不是搁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压着吗,怎么小姐又翻出来了?还是收起来吧,让姑爷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满绿,芳华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话置若罔闻,凤仙花染过的嫩红指甲细细拨过犀比的每一条纹路,如意起伏的曲线似一段过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离。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鲤鱼,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来……

那一年还在家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听说她传闻中的未婚夫——宋知濯来送节礼。少女芳心好奇,绕到厅外的池子边,借一棵榕树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够着脑袋往里瞅,不妨脚下一滑,跖扑进?水。

后来不过是英雄救美,她在水头一阵乱扑,不留神钩下人家一枚犀比,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一支红宝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还是孤零零落了水底。尔后相熟,一个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阙婉转浮动的小庭花,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过是久而不见,拿出来看看。嗳,你说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说,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结同心了?”

夜合观她痴态难改,心内慨叹,面上却要梳她烦忧,“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同大少爷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谈佛偈心得??”

看来她心里也是如此想,听了此话,宽松一笑,将犀比收起来,缓缓摇首,眺望一片花草艳浓。

此间华灯初点,映照一片红澄澄的残阳。没多时,便见宋知书从院门外打扇甫归,不知又是才往哪个温柔乡里撤身回来。他那边银河影转,携一身浓脂艳粉踱步过来,恍一瞧亭子里莺慵蝶懒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还在这里坐着呢?”

言辞之间,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泼皮无赖相弯进?亭子里,也搭着扶槛对坐下来,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闲情,抱影向?晚、对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风雨图,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园中花色,口中却有丝丝怅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将这闲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摇手触禁,”楚含丹截了话儿去,与他对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阵东风,“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颗心,半点儿不给你,二?少爷转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连这话儿也没记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个暗瘪,宋知书却也不恼,露一颗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调,“走了,二?奶奶自乐吧……!”倏而,他扭转头来,眼露淫/邪,“我今夜还歇在你这里,外头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这素菜方可解腻。”

骤然间,那对狐狸眼像有千万条虫爬出来,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筛糠打抖的心内,想起无数个被他咬尽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处,触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肤之痛,更甚的是她身为高傲女子被践踏、摧毁的尊严。

她手藏袖中笼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调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待他回头,她便如一株带刺的珍珠梅笑起来,“二?少爷,娇容来找过你,不去瞧瞧她吗?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缘在里头,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负她的情。”

她语里夹着幸灾乐祸之意,谁料这一个心里并无半点悲痛,面上却做乍惊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摇一个圈儿,“嗳?不过是伤了脸,怎么就被二?奶奶说成垂危之险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风急暮蝉、有叶障目,楚含丹还是输他一筹,观他哀容,便真当他心内发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懒得?计较,自己心头倒雀跃起来,自然不是见他“终身抱憾”,不过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宝瓶,他零星半点的不开怀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头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这场言谈,似乎还是宋知书占了上风,背着她丝恨消减的眼,他刻意再将双肩耷拉些许,作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跨步出去。若这是一场藏钩,那他愿意将一条人命当做金钩,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这夜,似一张繁织复结的网撒下来,浓云淡雾、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娇容这张脸,一半风华一半残。

蜡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边就是那枚圆镜,心内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张争相艳吐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倾耳过去,仿佛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没一会儿,那颦蹙峨眉又展开来,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张脸在软臂上缱绻轻蹭,似蹭在情郎宽阔胸膛,“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烛火乍然一颤,只见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狰狞面上涌现一股怒意,手指对面一片虚妄庸昏,“你胡说,他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转眼间,另半张艳丽的脸露出女儿羞态,声音亦缓成缠绵,“你不知道,他从前同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些妖精似的丫头片子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他还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爷咽气儿他就将花轿抬来,可大少爷怎么还不咽气儿啊……,怎么还不咽气儿……?”

她独对空气自言自语一番,眉心骤锁骤散,哪里还有一副常人样子?

“笃笃笃。”蓦然听得有扣门之响,她只当是哪个鬼来捉她,又当是哪个丫鬟来笑话她,吓得?不敢开门,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头,掩身进?微弱烛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门外宋知书只敲了两次门便耐心尽失,挂着脸握扇将两扇门吱呀推开又转身合拢,只见里头一盏冷烛,四方环顾,不见主人。他也懒得?管人在没在,抬腿便要走,猝然听见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声,似一条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来啦……?”

回转过去,娇容自暗淡漆黑处款款走出来,是唱褚宫调的戏子登台谢幕般郑重婀娜,眼里绞这世上最浓稠不化的情、最积厚不散的怨,牵动四方邪灵,浮在脸上一抹诡异媚旖的笑意。

迎着颤颤烛火,宋知书瞧见她烂肉一片的半张脸,立时拧起两道眉,胃里头腾起一股恶心,想呕呕不出,只将眼偏开一寸,“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

“你来啦……,”娇容抿一丝笑,还是重复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这阵光景有了回应,她捉一片红艳艳的罗裙幽魂一般荡过去,眼中兜一阙瀑布将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肠欲断,只当你再不来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话儿就快说,”见她凑过来,他下午饮的几盏玉醑又在胃中奔腾,忍了又忍,“唰”一下打开纸扇,用一副江山图横在中间,横开人与人、生与死的分寸距离,“我院儿里还有事儿,没功夫耗在这里。”

夜,又猝然似兜下来的一根棍棒,揿着娇容的头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阙瀑布终是奔流直下,染上伤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挣扎,抓着他的衣袖呜咽,“你难道没有话儿同我说?你问问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对,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张腐肉翻飞的脸一眼,宋知书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转半身,口里的话似一把锋利弯刀,“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容颜俊俏?我还怎么抱得下去?”蓦然,他笑出两个虎牙,像两枚带毒绣针,“别说笑话儿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干净些,你还是好生养病吧,等好了咱们再说。”

言谈间,轻松便将娇容的身躯捅得?个稀巴烂,她骤觉一对往日被他抚弄的丰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头一颗真心,轻贱得?不止一文?钱。只是心痛不抵贪生,她仍旧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别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啊?明儿你一睁眼我就好了。”

宋知书原不过是同楚含丹拌嘴才来这一遭,时下见她神色痴迷,说话儿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还有闲功夫再与她纠缠?猛然将手抽回,拉开门就要走。

须臾间,夏转凛冬,娇容顿觉自己身首异处,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条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悬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涨。她在他潇洒临风的背影后头无声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为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刽子手,并无多余的怜悯之心,即也从不回望被自己斩下的人头。

那一颗人头悬在门槛上,身下拖着华丽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门槛儿,此刻,骨头上的疼有适逢发作,痛似抽肠、亦似剜心。娇容跌在那门槛儿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去。闹一场动静,却还是无人问津,睃遍东西,间间门窗上都有烛火萦闪。小丫头子们只装作听不见,不欲撞破少爷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旧佛爷一般雷打不动纳她鞋底儿,而青莲,她在竖起耳朵捕捉娇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着鼓点期盼她的离场。

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尽,娇容也似回光返照,难得清醒过来,顶一脑门儿汗退回屋子,将那两扇门轻轻又吱呀阖笼,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娇容总算将垂幄撤下来一片,用剪刀裁成长条,一条结上一条,足有六七尺长。这样一把半月剪刀,先毁了她风华正茂,现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残喘。举着它,娇容笑了,寒涔涔地对着烛火,最后一次绽放她艳绝的容貌。她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连墨都研开了,却不知道要写给谁,父母?可哪来的父母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给宋知书,转眼又想,他恐怕连眼也懒得?抬。最终,她没人可以告别,悬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间只言片语……

月华落影,风吹菡萏,水中的月皱起层叠波澜,晕开倒映中每一片青砖绿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头,还流溢着屡屡梅香,薄雾青烟飘入双重帷,窃听里头底底的暗语。

这日晚饭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扫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宝瓶炉鼎都清了一遍才觉着好些,这才躺回床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个被窝,隔两层轻绒被辱,亦能感受边上的体温。一时还无睡意,明珠便将身软侧,臂托乌发,哑然一笑,“嗳,我来这些日子,怎么从不曾见过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连个门儿也不出的?偶听丫鬟们说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样子。”

这笑要如何说呢?宋知濯难以遣词,不过是莺声婉啭、蝶翅翩跹,为这细长青霄平添颜色。他亦抬手后枕,偏头一笑,“你这是替菩萨探听的呢,还是你自己嚼舌根儿呢?若是替菩萨探听嘛,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听,那我得?想想该不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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