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低着头,看不到太后的神色,但落在身上的那两道目光却强烈到无法忽视。
那是来自公婆对儿媳的打量,也是来自太后对王妃的审度。
自从五年前她主动请缨出兵长岭,大获全胜班师回朝后,便再没人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当年她、季二、齐三和李督元一同喝酒,李督元曾说,将军上过战场后变得冷厉慑人许多,眉宇间的杀气让人不敢直视。
赵明锦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可季二齐三却一起点了头。
他们说:在刀尖上舔过血的人,骨子里都会散发着血腥味,生人厌弃,鬼神憎恶,没人愿意靠近。
她倒是不需要谁靠近,也不愿被谁当做待价而沽的物品上下打量。
没听得太后开口,赵明锦已准备收手抬头,还没动作,眼前光线忽地一暗,叶濯衣袍下摆的卷云纹又重新映入她眼中。
“母后威仪无双,儿臣还是第一次见阿锦紧张。”
紧张个屁!
“不用多礼了,”太后收回视线,语气极尽淡漠,根本听不出叶濯所说的亲和,“坐罢。”
赵明锦站直身子,手还没收回身侧就被叶濯暗中握住了。
她下意识地往外抽手,竟没有抽出。
“朝中事务繁杂,闲王不在京城辅佐皇帝,到福云寺来做什么。”
“阿锦在边关领兵三年,近日得胜回朝,儿臣自当带她来拜见母后。”
“闲王有心了。”
赵明锦无父无母,自小被师父带大,师父与她虽没有亲缘干系,待她却是极好。
相较之下,太后待叶濯就少了许多温情,话中也透着些疏离。
赵明锦心想,兴许天家的感情就是这般,胸怀天下之人怎么也无法做到至真至纯。
她下意识去看叶濯,叶濯神色如常,唇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扣在她腕上的手也是温柔到可以挣开的力道。
“母后,儿臣此来还有一事,想借母后的安神香一观。”
终于说到正题上,赵明锦看向太后,不由微微一怔。
太后是上了年纪的,年轻时的芳华不再,额角鬓间染了霜华,面上也布满了丝丝道道的纹络,就如同世间任何一位老者一般,可她的身份与经历,又注定了她与普通老者截然不同。
她着了件寺内最常见的灰色袍子,鬓发间未戴任何钗环首饰,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周身透着洗尽铅华后的素雅与平静,不动声色间的威仪与傲然。
听了叶濯的话,太后垂眸敛目,不说话也不动作,若不是手上佛珠还在捻动,赵明锦都要以为她睡着了。
“京城出什么事了。”
叶濯简单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太后听罢仍旧神色淡漠,只语气强硬了些:“出了案子,自有京兆尹调查。若京兆尹解决不了,尚有刑部与大理寺,何需闲王亲自出面?还是在闲王眼中,家国社稷连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都比不过了?”
赵明锦忽然后悔让叶濯同她一起来了,这哪里是来查案,分明是来听训的。
“儿臣……”
“太后恕罪,”赵明锦一把将手从他手中抽出,起身上前两步,行了武将的跪拜大礼,“谢少尹长女乃末将密友,末将回京后听闻她平白受辱,心中不忿,故而才去调查此案。闲王此来,也是因为末将央求,望太后莫要误会。”
话音刚落,禅房外突然响起几道雷鸣之声,轰隆隆的声响在一片静寂的禅房内,更显得震颤人心。
叶濯紧跟着站到她身侧:“母后……”
“闲王,”太后打断他,“今日晨起,本宫落了一本经书在正殿,你且过去将它取回来。”
见他不动,赵明锦偷偷地给他使眼色:还不快走?
自从认识叶濯,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脸上的温润与笑意皆已不见,只剩疏淡与冷漠留在眼角眉梢,在暗淡无光的禅房内,显得莫名凉薄。
叶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动,说的是——莫要莽撞。
见赵明锦点了头,他才道:“儿臣这就去。”
叶濯离开后,太后屏退了身侧的老嬷嬷,禅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一阵急雨落下。
“胜宁将军,”太后就在这时开了口,“抬起头来。”
赵明锦坦荡抬头,直视太后。
四目相接,她清楚地看到太后眸光一颤,随即陡然亮了起来。
啪的一声,太后手中佛珠掉在地上,她没有捡,而是猛地起身走到赵明锦面前,低头仔仔细细地看她。
这种打量与方才的审视全然不同,赵明锦只觉太后的目光很是怪异,像是恨不能钻进她的皮肤内,将她的骨头也好好看一看似的。
“你……”声音也是轻颤的。
赵明锦不明所以的与她对视,整个禅房中只剩下雨丝打在门板和轩窗上的声响。
太后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怔怔地看着她,又恍似透过她在看其他的什么。这莫名的对视一直持续到叶濯取了经书回来,才终于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