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代雪渊的声音:“王爷,公子,药熬好了。”
花折照顾他服了药漱了口,胸口刺痛的感觉没有了,凌安之终于缓了过来,只是有些气息微弱,呼吸间有血腥气,他十指交握在腹前,差点没去酆都城报道的人,还有心思自我解嘲:“还以为是丹尼斯琴冤魂不散,半夜来卡住我的脖子要索命呢。你黑灯瞎火的进我房间做什么?”
花折白衣素服,他整洁惯了,也知道凌安之是异常有条理的,顺手将凌安之治病被弄的乱七八糟的卧室收拾了一下,坐在床头探手又给他诊了一波脉:“我要是没偶尔进来现在可以开始给你哭丧了。这回稳下来了,一会吃了清粥小菜有点力气也就慢慢恢复了。你今早感觉不对劲多久了?好好跟我说一下?”
凌安之平时欢脱乱跳,第一次当一个病包有些不习惯,略思索了一下,直视着花折的眼睛道:“昨天一直胸口憋闷,以为力竭休息睡一觉就好了,今早你进来的时候我也是刚被胸口和后背的射痛疼醒,心跳的乱七八糟,好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花折看他这样少有的认真说话,就知道凌安之在担心如果心肺得了实病就成了废人,解释详详细细:“你昨日气力完全用尽,关键是在冷水中憋气的时间太久,手臂肌肉尚且有损,何况心肺娇贵?”
“有我贴身照顾你不用担心,左右十天半月就调理的比之前还好,你正好趁着这几天时间休息,以后不影响你上阵杀敌、下水摸鱼。你若信不过我,过一阵子北疆战事完结,自然可以去问梅绛雪。”
花折正经话说完了,他知道凌安之一向有些看不上他歌舞作乐、四处敛财的做派,挑着眼眉戏谑地笑他:“咱俩同龄,你不像我富贵闲人,养了个光风霁月的好身板;少帅最近几年连年征战,确实损耗太大,这回借着本小大夫的光,给你放假十天吧。”
凌安之看到这张月白风清脸就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拧着眉头道:“你也应该是个大家之子,这么多年游手好闲尽是无事忙,成天里不知道捣鼓些什么玩意儿?还敢对我使下九流的手段,你这些手段最好省着点用。”
连花拳绣腿也不会不算,听凌霄说花折连四书五经都读不下来,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不是还会点番语药学,还以为他满肚子里除了玩乐和坏水之外,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也不能说只装了坏水,肚子里还装着一个熊心豹子胆,瞒着许康轶打他和余情的馊主意,平时经常带两三个人在江湖游荡,一点也不怕被他拧断了脖子或者被别有用心者捅了刀子。
花折丝毫不以为意,帮他掖了掖被子恐吓道:“你这一场大病得指着我给你医治,竟敢对我指手画脚?罚你今日早餐减半。对了,你胸中有一口积血,我调理用药一下,这两天吐出来好些,免得一直压着。”
凌安之话说完了,开始闭上眼睛休息,不知道躺十天会不会把人躺废:“不许告诉给凌霄和余情,听到没?”
花折心想,我也只能管住自己的嘴,管不着泽王和翼王殿下:“少帅放心,我知道您的意思,一会早餐来了我照顾喂你。”
“喂我?!”凌安之感觉这眼睛被噎得是合不上了:“你家那位祖宗不能自理到吃饭都得你喂了吗?”
“…病着的时候第一要务是专心休息,我尽自己职责罢了。您设计杀了丹尼斯琴固然英勇,但何不拖以时日,细细谋来?武将虽然不惜死,但是三寸气在才有千般用,结果性命千钧一发不算,又惹来今日病重之祸。我这十天就在外屋照看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喊我。”
古往今来,名将在二十几岁时最易折损,熬过了这气血方刚又经验略显不足的十来年,建功立业打江山易如反掌。
凌安之这两天在鬼门关前晃了好几圈,身心俱疲,又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沉声道:“你和翼王殿下心中有丘壑,但没打过仗,战场的机会稍纵即逝,敌军当日可能会进入埋伏,次日就有可能反应过味儿来不再中计,当一个节点到了,有些事情就一定要做;否则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转瞬就可能对己方不利,再想翻身就难了;我睡一会,你也去看看翼王吧。”
花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代雪渊进来了:“少帅,公子,早餐来了。”
花折闪掉外衣,穿箭袖中衣,净手之后将清粥小菜往床边一摆,在床头靠了两个枕头,舒长臂环着凌安之的肩膀就把他扶着靠了起来,试了试温度,一勺清粥勺起来送至凌安之的唇边——
凌安之当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有一种自己已经病危在床,外边随时准备敲敲打打给他送西的感觉:“我就是虚弱没劲了点,能自己吃饭,又不是三岁小孩。”
花折手腕纹丝不动,“少帅虚脱到心脏都不跳了,何止是虚弱那么简单?吃一顿饭很辛苦,男人别争这些细节了。您若有任何闪失,谁都饶不了我,这两天不能喝水,这粥就是水了,您自己喝撒了会更渴,喏。”
连药带粥地喝下去,没了性命之虞,花折看他重病刚缓过一口气,疲累不堪,也退了出去,留他一个人昏昏沉沉的地在床上。
他劫后余生,意识有些恍惚着不清醒,心口沉闷的射痛、四肢百骸针扎似的酸痛浮了上来,让他有一种躺在钉板上被浑身刺穿、巨大锐利的钉子尖已经从心口顶出来的感觉。眼前浮浮沉沉的出现幻觉,这些年双脚踏过那些大漠长河、山川故园的旷达景致仿佛蒙上了一层昏暗血色。
整个大楚的版图在军事地图上缓缓浮起,幻化成一条巨龙腾跃天空,龙头是浩瀚的渤海湾、龙脉是巍峨的昆仑山、北疆和太行是巨龙的利爪,盘旋在龙身上的河流大岳像血管龙鳞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波滚动。
安西的部落、北疆的番俄、西南的蛮夷、东北的金国威胁恐吓似的金戈马蹄声,全在他耳畔响起,各抄刀兵向巨龙身上砍去,仿佛不卸下巨龙身上的哪一块来便对不起四境之敌的野心,让他五脏六腑嗖的一下捏紧,哪一块也不能少、哪一块都不行。
他好像一下子变小了,变成了十来岁的孩子,他个子窜得太快,裤子总显得短那么一截,比他娘也不矮太多了。
他拿着哨棒站在天南坦荡的草原上,背靠天山山脉、面向昆仑神宫、西有大漠草原、东有家园故国,心旷神怡的对他娘说:“娘,我觉着草木山川皆有气韵,世人皆受这大爱的滋养,却不回报,我要是长大了,就变兵乱之地为游牧耕种之所,使四境无忧,如何?”
他娘好像是搂住了他,像来北疆之前他偷偷回家那次一样,他越长越高,又变成了现在顶天立地的样子,不过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躺在他娘的腿上,二夫人抚摸着他颈项上的伤痕流泪:“安之,娘真怕你,年纪轻轻就殉葬给河山。”
娘,人活天地间,儿子可能真的要殉葬河山、以血溅轩辕。
以前凌安之只不过看花折极有分寸,没怎么正经和花折打过交道,这回花折在他外间奉药了没三天,他就终于知道许康轶为什么离不开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