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现在答应嫁给他,他就会立刻转变立场,驱逐阿尔伯特伯爵与其侍从,拥立安德鲁成为大公吗?”泽曼学士惊讶地睁大眼,浮肿的眼皮挤出褶皱。伊莎贝拉故意不去注意他头上的绷带,那会教她心软,无法表明奥维利亚长公主应有的立场。“您不说,我也明白,莉莉安娜姐弟一定许给了他父亲不曾许诺的好处。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一座城墙坚固的堡垒,只要亚瑟继承大公之位,这些都会是他的。”泽曼学士点点头。“那么您的想法是——”“用利益换取的忠诚,不足以依赖!”伊莎贝拉倏地坐下,双手握住扶手。“可是我的手中什么也没有。”她想要发怒,现实教她黯然咽下怒火,闭起双眼。
泽曼学士配合地叹气。他的粗掌摩挲棉布长袍,发出悉索的声音。小桌上,为招待伊莎贝拉而沏好的红茶逸散濡湿的香气,铜钟的响声遥远而悠长,意味着夜幕降临,宵禁到来,城门落下。伊莎贝拉闭着眼睛,努力平复心境。
“从前在黑岩堡时,常有这样的日子。安德鲁和我,安妮,以及其他几个侍从围坐在壁炉边,一边等待嬷嬷的茶壶烧开,一边倾听城内钟楼的声音,享用晒干的果仁与果脯。不知您是否还记得……瞧我说了什么傻话,守望城的大钟由您亲自□□,又怎么会不记得。”眼底的热流缓缓褪下,伊莎贝拉重新睁开眼睛。长夜为泽曼学士披上黛青的头纱,油灯豆粒大的火苗闪烁跳动,黑夜里的危险让它既害怕,又兴奋。学士乍看上去像个农民,瘦且黑,只有那双眼睛,从容镇静,饱含专属于秘法师的智慧。
泽曼学士颔首称是。“您在洛德赛居住日久,如今也已习惯陪伴在陛下身边,想必感触颇深。奥维利亚宫廷不若帝国复杂,尤其您年幼之时,不曾体会过身为储君的负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您方才说您手中什么也没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说完,泽曼学士艰难地转过身,望向窗边那些覆盖雨布的长方箱子。“得知我要返回帝国,城堡的仆人们托我带了许多东西。安德鲁王子考虑到路途遥远,将火腿,熏肉等沉重货物去除,剩下的药材,刺绣,松果本来装了一箱子,不幸途中遇到劫匪,为了保命,不得不将其舍弃。您瞧,即便远隔千里,黑岩堡的人们仍旧热爱着您。他们与盖伦侍卫长不同,没得城堡可追求,能力也十分有限,但正如大公所说,一个不被侍从敬爱的君主,注定守不住城堡。您的手中,并非一无所有,殿下。”
伊莎贝拉点头。“如果厨娘愿意帮忙,在莉莉安娜姐弟的浓汤里下毒的话。”泽曼学士温和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伊莎贝拉噗地笑出声,摆手道歉。按照礼节,奥维利亚小姐的礼节,捉弄自己的宫廷教师是万万不能的。但我却如此开怀。她抿起嘴,好不容易摆出正色,泽曼学士才终于从震惊当中恢复过来,视线重新聚焦在伊莎贝拉脸上。
“对于热衷名誉的奥维利亚贵族,尤其受大公言行熏陶的黑岩堡众人来说,不失为一个方案。对付敌人,出其不意尤其重要。”
“您可真调皮,一本正经地讨论我的玩笑话。”
“我以为,我在向能够影响一国运势的大人物进言呢。”泽曼学士端起茶杯,噘起嘴唇轻呷了一口,眼睛透过升起的蒸汽,不动声色地打量伊莎贝拉。这回轮到伊莎贝拉措手不及,她陷在椅子里,笑意来不及收拢,傻乎乎地挂在脸上。木门外面,女人的声音高亢又强硬,粗鲁地拒绝来访者。“泽曼学士现在很忙,很忙,你听不懂吗?他要跟重要的人说顶重要的话,你们要是着急,就在这门口等着,等他得空了,我立刻让你们进去。”初时伊莎贝拉有些诧异,随后明白过来,是那个侍奉泽曼学士的图鲁女人。
顶重要的人物。伊莎贝拉有些想笑,但嘴角沉重,不能配合。倘若我也手握雄兵,四方诸侯慕名归顺,愿意为我所用,哪怕是名义上的,那也好啊。我这样的“重要人物”,别说自身尚被困在千里外的城墙下,就算现身城堡,又有几人肯听我号令呢?她叹息,望向窗外。天色青得像刚男人一宿没剃过的脸,代表秘法学会的石塔那灰色的长影占据了绝大部分视野,狮堡隐藏在更加遥远的夜幕深处,伊莎贝拉的想象中,堡垒的主人靠在她的高背大椅子里,慵懒地抚摸宠物狮子威风凛凛的毛脑袋;她的侍从与臣属拥簇着她,若干宝剑等待她的召唤,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帮她做成奥维利亚女孩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伟业。可她沉浸在失去兄长和国都的悲痛中,私底下时常抱怨皇冠沉重。每当她提起这类话题,伊莎贝拉只能陪笑,把心里话牢牢压在心底。
如果我辅佐的是安德鲁。伊莎贝拉遥望狮堡,再次幻想起来。我会真诚地给他谏言。他的性格更加柔软,对我的话也更顺从。假使一切顺利,只要我能让他意识到,姐姐终身不嫁对他更为有利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向弟弟要求一小片土地,一座小小的堡垒,拥有我自己的骑士与陪臣。我可以将我的城堡开放给学士,这点小事,只要我要求,绯娜一定会满足我。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将克莉斯保护在我的围墙后面,令她远离那些教她伤心的人和事。
“奥维利亚有整个大陆最美丽的松林。”
“殿下?”
“森林女神歌喉最能抚慰心伤,无论帝国人还是奥维利亚人,都这么相信。”
“是的殿下。”
泽曼学士的肯定给了伊莎贝拉些许安慰,令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那么您觉得,对于柏莱人又如何呢?”
“什么?”泽曼学士彻底被难住。他眨了眨眼,想从伊莎贝拉脸上寻找答案。刚刚一会儿的功夫,泽曼学士的失态比过去十余载岁月中的还要多,伊莎贝拉促狭地想。泽曼学士发起呆来,与他农民样的外表更加相配,不知教爱德华知晓之后,他会作何感想。饱学之士也有无知的时刻,最伟大的骑士也会觉得害怕。伊莎贝拉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她是温柔的人,无论我如何安排,她都会接受的。”哪怕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