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结过亲!”
看吧,又来这套。伊莎贝拉仰面长叹,威廉激动得将铁锁摇得哗哗响,全没注意到她,反倒是举火把的戈德,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转向伊莎贝拉,令她惴惴不安。几个呼吸之后,就连黑岩堡嬷嬷的声音也钻了出来。“城墙外面到处都是危险!冥鬼,野兽,粗鄙的乡下人,全都觊觎着您这样纯洁美丽的女孩儿哩!只有城堡和骑士,丈夫宽厚的胸膛能够给您依靠。”真是活见鬼。牢门外头,威廉正把巴掌覆在他算不上宽厚的胸口上,半是倾诉半是威胁地朝绯娜叫喊。
“我是贝里家的长子!我,我的家族,从前侍奉中部省有名的米罗家,我的曾祖父曾是骑士的扈从,他被人诬陷,不得已才举家迁居到落湖镇的!”他抓住生锈的铁栏杆,将脸凑得更近,似乎想要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嗅闻绯娜的气味。由于过于激动,威廉少爷的长脸涨得通红,鼻涕反射出火炬的颜色,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公主面前仪态尽失。他急切道:“你尚未婚配,跟我一样——”
“呸,她跟你才不一样。”伊莎贝拉忍不住插嘴。威廉倏地看向她,眼里的神情告诉伊莎贝拉他完全忘了曾经说过的爱慕她的话。
“主人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威廉吸着鼻子训斥,活像他已正式受封,成为能与公主比肩的大贵族似的。苏伊斯在上,要是教他得逞,他还会成为皇帝的夫君,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哩!一想到威廉与绯娜并肩坐在一起的模样,伊莎贝拉就忍不住发笑。这下就连戈德也挪动步子,逼近的火光下,老佣兵紧绷的脸示意她闭嘴,但她就是忍不下去,抖动肩膀乐不可支。
“闭嘴,给我闭嘴!你再继续笑下去,我不介意让戈德揍你一顿!”威廉摇晃铁笼,弄出些声响,彰显自己的强壮,反倒戳中伊莎贝拉的痒处,越发不可收拾。“戈德,打开牢门,我要——”
“不过是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别跟她一般见识。”绯娜阻止他。她的方向,铁链悉索,让人想起她从前裹身的那些丝绸,刺绣,金银珠宝的动静。她果然是神的宠儿,即便身陷囹圄,仍旧如此迷人。伊莎贝拉垂下眼帘,明白她化解了自己的莽撞,努力为二人的出路谋划。伊莎贝拉重新握起被她捏烂的稻草,静听绯娜缓缓道来,似乎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看门的乌鸦去了哪里,这位背叛父亲的少年究竟能偷来多少时间。
“不得不承认,你的提议自有道理。毕竟我要是死了,等待我的就只有冥神的座位——”
“神子的性命交换半个帝国,怎么说也是划算的。”威廉急切地打断他的交换对象。绯娜非但没有发怒,反倒给了他默许。飘摇不定的火光下,威廉眼底的光点忽明忽暗,他的脸庞因兴奋而红彤彤地,喜悦溢于言表,比他那贝里式的鹰钩鼻更加显眼。他低下头,掏个牢笼钥匙都弄得气喘吁吁。
“诸神作证,我也是个男人!银月之下,哪个能抗拒你的美貌?在你面前,其他女人——我是说其他所有的——都成了烂鱼臭虾,只要能得到你的青睐——”威廉冲进绯娜的牢房,活像身后有头活尸追赶。昏暗潮湿,混合了霉臭和屎尿味的地牢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会错了意,点燃他胸中的熊熊爱火。他像歌谣里的那些骑士一样,“噗通”跪在公主面前,喘息不已——呃,这念头真让人恶心,但愿诗人嘴里那些跪拜公主,向她表达忠诚,赢得她的青睐与嫁妆的骑士里面能有一两个真英雄,不全是趁火打劫的臭流氓。
“我的青睐?”绯娜咯咯发笑,听在威廉耳里必定说不出的动听,然而伊莎贝拉只觉得毛骨悚然。
“既然达成了交易,为表示诚意,起码应该打开牢门,为我们松开镣铐?”趁有黑暗掩护,伊莎贝拉向戈德提出建议。佣兵队长的脸拉得比他的红金胡子还要长,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骑乘长毛象的骸骨将军。“我劝你别想太多,打开牢门可以,其余免谈。”他示意手下为伊莎贝拉开门,乌黑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监视着她。得了,他真拿你当武技超群的银狮卫士,只要你一抬手,便能教小小佣兵团变成荒野里的骸骨堆。不过时间多得是,威廉要护送绯娜返回她在泽间的领地,总不能走到城门口,还把她绑在马背上。他很快就会发现,与狮子同行是多么可怖的事情,而绯娜报复起来,只会比他见过的所有野兽加起来还要可怕。
“怎么,我的好夫君,这时候你还缚着我的手脚,难不成这是落湖镇的什么下等情趣?”绯娜仍是先前的姿势,语气不咸不淡,威廉则几乎扑了过去。伊莎贝拉强忍窥视的欲望,威廉蠕动的影子已让她全身不适,而那声音……伊莎贝拉拼命将它想象成渴了三天四夜的大狗,正疯狂地舔食墙壁上的露水。
“呵呵,我的小狮子,我也不是个傻瓜。你知道为了来到你的面前,我冒了多大风险?松开你的手脚,只怕你现在就要溜走,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梦。你瞧,男人跟女人一样,需要爱情的保证。如若不然,我怎么能相信你不会一通过狮巢城的钢铁城门,就立刻调转矛头,迫不及待做个风流小寡妇呢?”威廉急切地将皮带弄出不妙的声响,甚至恬不知耻地称绯娜为“宝贝儿”。
“唉。”绯娜叹息,她听起来出奇地平静,似乎对这笔交易的代价浑不在意。“你知道,自我经历月事以来,所经之人数也数不过来,与她们所有人相较,你也是最为急切的。我听宫人说,男人不能持久,因而总是急不可耐,原来是真的?”她尾音上扬,居然有些愉悦。伊莎贝拉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绯娜抬起双手,搂住威廉的脖子,手腕之间的铁镣垂下一道弯曲的弧线。那东西妨碍了威廉,令他大为不满。“真见鬼,别给我找麻烦。”他抱怨,低下头,迫不及待地拱起铁链,好教绯娜可以舒服地捧着他的头。
让狮子舒服地捧着你的头,世上哪有这样的蠢货。愚蠢的代价顷刻间显现,威廉的脸埋进绯娜的发丛太深,当她用铁镣绞住他的脖子时,那家伙甚至以为那是他的公主——应该说陛下——激情的爱抚。
“你不愧是那个贝里的儿子。”铁链猛地绞紧,发出刺耳的噪音,随之而来的是威廉狗一样的呜咽。他的脸由红转白,双脚乱蹬,手指猛抠脖子,想要从狮子的钳制中挣脱出去。绯娜抖动胳膊,将威廉仰面朝天,翻倒过来。她存心要勒死他,几个呼吸的功夫,威廉额头上便青筋爆出,面色由白转紫,白的唾沫从他嘴角溢出,喷得到处都是。
“该死的,放开他!”戈德呵斥,快步上前。威廉向他伸出手,火炬的照耀下,他的两只眼球骇人地爆出,快要被挤出眼眶。同样被照亮的还有绯娜嘴角的冷笑,火苗在她碧绿的眼底跳动,正是狮子心中不灭的火焰。
“立刻放手!他要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哈。”绯娜仰头一笑,“你以为在他做出刚才的蠢事之后,还能完好无损地活在世上?他到底许给你多少好处,让你甘愿背叛他老爹,与特别尉队和禁军作对?还是他其实是你的私生子,由你最爱的女人所生?”
绯娜的指骨格格作响,威廉少爷的脸皮紫得像只茄子,他穿了长靴的脚埋进稻草堆里,连一根烂草也踢不动了了。除却戈德,其余佣兵呆立在伊莎贝拉的牢笼前,牢门业已打开,但没有一个佣兵钻进来,用伊莎贝拉的性命威胁绯娜。这些为银币卖命的家伙拿不准应该向谁效命,他们的领袖则抿唇不语,看上去心事重重。帝国人私生活混乱不堪,落湖镇离洛德赛称不上遥远,沾染首都的风气毫不稀奇,该不会,居然被绯娜说中了吧。
“给你一个机会,向我宣誓效忠。我欣赏你的技艺和勇气,关于你听命于这家伙的原因,我也可以不追究。一旦你护送我回到泽间我的封地上,我会封你为爵士,将你编入银狮军团,或者你想加入的任何其他军团,甚至他的性命,我也可以让你保管。”
绯娜的手再次收紧,威廉的紫脑壳猛地一啄,脖子彻底软倒,昏了过去。绯娜没有就此放过她,死亡的影子在铁链的锈斑间闪烁,也扰乱覆盖在她脸上的,牢笼鞭痕样的投影。
“你要是说‘不’,我立刻拧断他的脖子,不论你是否要冒险杀我,你都将沦落为流亡的佣兵,运气不好的话,整个帝国都将追在你后面,把你撵进冥河。”
戈德撇下嘴角,红金的胡子跟着下垂。他的眼睛被牢笼的黑影吞噬,两个黑洞直勾勾地望向地上的狮子。绯娜仰起脖子,与他对视,神色懒散而漠然,手却逐渐用力。铁链宛如一条黑色的细蟒,钻进威廉脖子里。火炬噼啪的燃烧声中,骨骼的碎响越来越大声,听得伊莎贝拉掌心冒汗。
“答应她,呆子!”伊莎贝拉脱口而出,“你曾经协助攻击骸骨将军,你的心中,对荣耀的渴望尚存。你以为还会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还是你打算站在叛徒一边,加害你的皇帝?问问你的良心,是谁力挽狂澜,在尸潮中救下你的性命,还有你,你,你们所有人,没了狮子的带领,你们自以为可以侥幸躲过几次那样的袭击?”
戈德胡须抖动,拳头松开又握起,最后大个子终于单膝跪下,垂下他剃得溜光的头颅。观望的佣兵不再面面相觑,全都被挖了膝盖似的,咚咚咚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