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乌斯肩膀抖动,他笑起来像在咳嗽。“事关重大,我不能让你们面见犯人。不过说到物证嘛——”他摆出个难看的笑容,右脸颊牙疼般抽搐。“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但是,好吧,见鬼,诸神在上,我甚至考虑过让那丫头坐我这把破椅子,毕竟整座楼里一个出身与她相若的家伙也找不出来,更何况她脑子好用又能干,长得也不差。可是她却让我失望,颜面扫地!”卡里乌斯将军双手互握,粗短有力的手指将手背上的肥肉戳出深坑。“说真的,听你们的老乌鸦一句劝,她也会让你们失望。所谓的物证,不如当它是个屁!”
“一派胡言!”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怒斥了乌鸦将军,似乎又没有,总之那无关紧要。我应该听他的。覆盖所谓证物的亚麻布揭开之前,伊莎贝拉撞破脑袋也不会冒出这种想法。
“绝对新鲜,诸位大人需要确认的话。”那个叫做米娜的刽子手是伊莎贝拉此生所见最为畸形可恶的人。她拔出匕首,挑起托盘上的东西,红的血顺着白的短发流淌。刽子手笑容阴森,守卫轻手轻脚拉上虚掩的木门,卡里乌斯将军牛一样叹息,拉里萨大学士僵着脸,面色铁青。伊莎贝拉试图确认西蒙大学士的立场,转向他的时候眩晕与恶心陡然袭来,她用作炫耀财富的奥维利亚臃肿裙服霎时间被弄得一塌糊涂。老乌鸦眉头拧成一团,大敲他的樱桃木桌,军团长会客室的守卫推开门,将探究的视线投入室内。
“不!这不是真的!不要以为随便找块柏莱人的头皮,就能污蔑帝国骑士!”伊莎贝拉顾不上清理污秽,据理力争。两位大学士居然顷刻间放弃了立场,我,我得守住阵线。这不可能是真的,是□□裸的嫁祸!伊莎贝拉握紧座椅扶手,她的胳膊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连累她的声音,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在动摇。
难怪她那样高挑,那样强壮。她深邃冷峻,少有表情的面容,不正跟不苟言笑的柏莱人一模一样吗?不久之前,我在绿影庄园的密室里发现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染料。她就是用那种染剂给自己的白发着色,所以她不得不出入双子塔,为学会管理植物园;她必须得精通药剂学,她是一个隐瞒身份,向帝国祈求荣誉的柏莱人。不,不对,柏莱人都是深色皮肤……
“找个……随便什么人,帮这丫头清理干净。算了,把她给我带出去,看来奥维利亚的雏鸟经不起咱帝国的风雨。还瞅什么,滚去给老子找个不聋不傻会办事儿的来!”
“不,我可以,我没事。”
伊莎贝拉就着袖口擦了嘴。出于各种原因,她不愿当场露怯,尤其在刽子手面前。她摸出手帕展开,发现荷包里的居然是绣了克莉斯名字的那一条,又默默塞了回去。拉里萨大学士见状站起来,递出自己的为她解围。伊莎贝拉脸颊发烫,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好好表达了谢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更多人看到克莉斯……身体的残片。诸神作证,仅仅想到这个词,就让她胃肠翻搅,拧作一团。拉里萨大学士的眉头看起来与她肠胃的情况相若。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开口的迹象。这反倒是好事,帝国人对待柏莱人……无名山内部,马奇残躯上的可怖伤口陡然间活了过来。头颅上木碗大的凹陷长开它黑红扭曲的嘴巴,一口口将希望啃食。
“您相信吗?她是双子塔的孩子,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她属于双子塔,属于秘法学会,这是您亲口说的!不论如何,莫荻斯大学士接受了她,保护了她。她一定会希望秘法学会跟她一样,她一定会的!您说是吗?”伊莎贝拉抓住拉里萨大学士手腕。大学士没有说话,沉默地抽走胳膊,伊莎贝拉本不愿教她如愿,低头一瞅,才发现大学士的手腕已被捏出数道红印。
“乔装改扮混入秘法学会,皇家骑士学院,进入军队,乃至加入特别尉队,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她全族下黑牢。鉴于这家伙的族人全都烂在臭泥里了嘛——”米娜中尉咯咯笑,伊莎贝拉用力瞪她,这心如蛇蝎的女人反倒更加高兴。“哦——我相信可怜的莫荻斯大学士只是被她蒙骗,在座的两位大学士同样也是无辜受害者,否则的话——”
“难以置信!希望你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中尉大人。”拉里萨大学士呵斥。
“见鬼,米娜,闭上你的鸟嘴!我也是她的长官,照你的说法,是打算把我也算进去吗!带上脑子说话,否则的话,停尸房囤满了存货,正缺监工处理废料的苦力。”卡里乌斯将军声如洪钟。他大声清嗓子,喉咙里浓稠的分泌物同脑门上豆大的汗滴一齐滑下。他转向西蒙大学士,肥壮的拳头不安地叩击樱桃木书桌。“如您所见,事情超出了预料,所有人的!我不知道这丫头哪来的狗胆,但是——”卡里乌斯说着,飞快地瞥了一眼被匕首挑着的带血头皮。“更糟糕的是,那家伙她……她的身体……经由鸦楼处置的犯人,成百上千,这样的情形,干他娘的,诸神在上,一定是浴血的苏伊斯降下的惩罚。”
胖蛤蟆样的老人住了嘴,他盯紧伊莎贝拉,像头冬眠中的迟钝棕熊。直到西蒙大学士也转过来,伊莎贝拉才意识到他的意思。
“不,我不离开,绝不!”她握紧扶手,唯恐刽子手赶过来,用她带血的爪子将自己拖走。“我得知道她的事,求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您亲口承认,不过短短一日,就不作数了吗?伊莎贝拉望向鬓发花白的大学士,她灰蓝的眼睛像两口毫无生命力的深井。绝望将伊莎贝拉霍地拉起,司令室的木门被人推开,浑身漆黑的乌鸦踩着冷硬的皮靴声,腰间剑柄闪亮,一左一右围拢过来。
“我以为您会有所不同!”伊莎贝拉奋力挥舞胳膊,打掉守卫伸来的手。“我不是帝国人,我的母亲也不是!”大学士后退。胆小鬼!伊莎贝拉暗骂。如果我的弓在手边,定要教你瞧瞧我的决心。你会失去我的母亲绝非由于年少无知,而是你懦弱,你瞻前顾后,你不肯为爱奋不顾身。尊贵的大学士在她的逼视下心虚起来,她别开脸,面朝老乌鸦肮脏发霉的墙角找寻她的勇气。“你不明白。在帝国,你们至少是人,或者说,律法意义上,你们是的。”
“好极了!我得感谢您,让我明白了母亲的选择,不用再将她看做背叛爱情的懦夫!”一时间,愤怒如此巨大,竟然顶替绝望与恐惧,充盈胸膛。两只顶着死鸟脸的乌鸦展开翅膀围拢过来,她揍了矮个的那个,瞧那架势,该是打断了他的鼻梁骨。鲜血泉水般喷射,矮个乌鸦捂住脸大声咒骂,伊莎贝拉提起裙子,从他身旁溜了出去。
黑牢就在鸦楼底下。第三层,还是第四层,传说中那是一个由六道熟铁门把守,铁皮门框上镶满婴儿颅骨的地方。奥维利亚的传闻多半不可信,但只要继续往下,定能依样瞧出它的所在。去他娘的铁门,我才不怕什么秃毛乌鸦。我要救我的克莉斯,我要打破牢笼,将她从冥神的手中拉扯出来。
伊莎贝拉迈腿向前,奔跑中,她的脑中只有这些念头。然而陡然伸出的绊脚石教满怀雄心的奥维利亚小姐吃了苦头。她被绊倒在鸦楼闷热的长廊上,和她污浊的裙服滚作一团,一只皮鞋也摔飞出去,不知去向,伊莎贝拉索性将另一只也蹬掉。
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敢拿你怎样。你是绯娜的囚徒,她的专属玩具,就连帝国皇帝也未必能绕过她撕碎你。
她爬起来,舔了舔被牙齿磕肿的嘴唇,继续向前。绊倒她的家伙叹息着追上来,将她箍住,抱离地面。伊莎贝拉怒极,曲肘猛击那家伙的脑袋,敲得他的铁盔金属声大作。“停下来吧,求您。克莉斯被关押在死牢深处,那里面的恶棍,是您一辈子也不会想要遇到的人,与他们争斗,身体与精神都将受尽折磨。”
“她就要死了,她要被处死了,我却站在这里,担心受折磨?”伊莎贝拉声音颤抖。她扭过头,司令室扑出来两个全身乌黑的人,手持匕首的米娜中尉也在其中。她望见她雪亮匕首上醒目的猩红,意识到那是克莉斯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终于在敌人冰冷视线的围剿中,大放悲声。
作者有话要说:搞了个大乌龙,本来放存稿箱应该本周一更新的,结果时间设定到下周一了(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