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伟大。太阳的光辉绝非凡人能够承受,可惜追逐不凡的他们总是不明白这一点。追求不凡,实则是最平凡的事。不,这不是我的想法,是母亲写在札记上的话。克莉斯停下脚步,弥兰达随即顿住,侧过头刚好能瞧见她暗金的发顶。
“你说,图鲁部族的母亲从不指望她们的孩子成为不凡的人?”
“当然,鸟儿自然会歌唱,蜘蛛生来会编织,毛虫不必学习也懂得飞翔。遭遇敌人的时候,勇敢的人当然要站出来,那就是他们活着的方式,嗯,不如说,让勇者表现怯懦才更困难?”
“你太看重天赋了。人不是蝴蝶或蜘蛛,许多人擅长做一些事情,是因为他们被教导那样去做。”
“鲸神,树神,水神合力造出了世界。蝴蝶蜘蛛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神的造物。神的孩子天生懂得要去哪里,那个声音就在你灵魂的深处,只是你们帝国人都不怎么理会它罢了。”
噢,天呐。我们都是神的孩子,苏伊斯爱你,她将永远照亮你的路途。我真是疯了,为什么要跟图鲁人讨论这个?克莉斯闷闷不乐,迈开步子大力踏过草坪。
正前方的拱门里,胡茬花白的拜伦竖起木梯,颤颤巍巍站上去,解下腰侧的油壶,将灯油注入壁灯里。黄铜色的壁灯铸成油灯的样子,正是绿影庄园的前主人,大学士莫荻斯家徽的模样。记得年幼的时候,庄园里人来人往,壁灯总被擦得闪亮,到如今……克莉斯注视拜伦捏起衣袖,擦拭打了波浪纹的灯颈。要是让母亲知道有人在她家里大谈神创论,她会怎么想?我守不住她的家徽,就连她的思想,也保护不了。当初我为什么要选择武技?我是变革的莫荻斯的女儿,秘法波动与诺拉不相上下,我放弃了双子塔,进入皇家骑士学院,换上乌鸦的羽毛,最后到底能够干什么?不就是窝在牛皮椅子里变成一个被官僚,政令,薪饷和天气折磨的老人吗?
克莉斯愤而转身。弥兰达没料到,险些撞进她怀里。“是我没留神,可也不用这么生气吧,大人。”克莉斯不理她,快步离去,弥兰达闭紧嘴缀在后面。她们走出庭院,穿过高大的石拱门,经过休憩的喷泉和整片的异木棉树林,将庄园昏黄的灯火甩在背后。皮靴下的道路从马赛克变成石板继而化作碎石,最终所有的石块都不见踪影,彻底被硬泥取代。庄园外的景色与大陆上任何国度的一样黑,群星在赤月的威慑下晦暗不明,黑暗深不见底。树林,马厩,风车,作坊,都被漆黑的怪兽吞进肚里,野兽躲在阴影深处呼喊,凄惶若泣。
“再往前就是猪圈了。”
“我自己的家,我记得。”
“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要和猪一起睡吧?”
“她的衣服脏得不成样子,找一件你的给她。”
“她?哦,那位公主殿下呀。遵命,我的大人,只是恐怕……嗨,您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
“你跟她身材相仿,是最合适的。”
克莉斯吩咐完,拎剑闷头往前走,惦记着泥路尽头的地窖。在其他的帝国贵族家里,这样的地窖多是储酒用。白酒,红酒,浓啤酒,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都能找到。不过母亲不爱饮酒,她也一样。大人物们送来的酒水往往用来招待他们自己,母亲去世以后,地窖彻底荒废下来。她把庄园里用不到的陈旧器械运了进去,前几天经过的时候,地窖的铁门上已缠满爬墙植物。说不定,把这东西扔进去,就能夺回我无梦的睡眠。我对那女孩儿也能少些遐想。然而你跟她之间业已发生的事,永远无法抹除了。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冷淡陈述。她憋住气,疾步走出十几步,将弥兰达甩在身后。
皮靴踏上浅草,猫头鹰张开双翼,无声掠过头顶。它黑褐的肥胖身躯看起来只是一片滑动的铅云,朝着马厩猛扎下去。夏天到了,家里也该除鼠了。克莉斯继续向前。猫头鹰伸出长爪,扑向猎物,却忽然失去平衡。大鸟罕见地撞上马厩的木墙,翅膀在稀疏的草地上扑腾,弄出巨大的动静。克莉斯望向马厩。夜太深,马厩里昏黑一片,门前被牲畜踩实的硬泥地反射出淡薄的月光,一道瘦长的影子缓缓收回,融入马厩浓重的黑影里。
克莉斯停下步子,与赶上来的弥兰达对视。弥兰达面色凝重,一手搭上鲨皮腰刀的手柄,另一手指向马厩侧窗,示意迂回包围。克莉斯拦住她,指向来路。弥兰达匆匆投去一瞥,摇了摇头。“回去。去客房。”克莉斯尽量压低声音,弥兰达没听懂似的愣在原地。“敌人在前面,你让我去客房?”“人不多,我可以处理。”克莉斯细心抹掉剑鞘,将皮套放在地面上,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快去,奥维利亚的使节遭遇意外,我们承担不起。”弥兰达用力叹气,无声退去。克莉斯猫腰摸向马厩。
牲畜粪尿的味道很浓重,关在厩里的马匹不安地刨动蹄子。克莉斯贴紧门框,将身体尽量藏在阴影里,无声挪动。但马还是发现了,有两匹马嘶鸣起来,转动身子试图躲藏,结果浑圆的屁股撞上门板,弄出一连串动静。
该死。一定是因为苍穹,不该用它的,没受过训练的马匹本能地害怕帝国这类发着光的杀人利器。克莉斯顾不上抱怨,冲进马厩中央。要是敌人偷袭,一定会从侧后方过来。克莉斯一面行动,一面留意身侧暗处的阴影。然而什么也没有。“怕了吗?”她在马厩中央站定,没人回答她的质问。马匹刨着蹄子,喷出响亮的响鼻声。克莉斯环顾马厩,苍穹的光芒黯淡,但对她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视线所及的地方瞧不见人影,喂马的干草堆在墙角,发出些细微的动静。她大步走过去,一剑刺入草堆。一只灰溜溜的肥老鼠吱地钻出草垛,贴着墙角飞一般地逃走。克莉斯不死心,握着巨剑在草里搅了几搅,除了散落的干草,一无所获。
让他跑了。克莉斯收回剑,望向虚掩的窗户。木窗没有锁上,扣窗的铁钩正耷拉着,微微摇晃。克莉斯走过去,一把抬起木窗。夜色正浓,诡异的月光被芒果与榕树交叠的树冠遮挡,连散碎的光亮也没能剩下几丝。灌木浓密,肩膀挨着肩膀,植物的枝叶沙沙地响,难以分辨究竟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弄出来的动静。
跑得干净利落,居然不来偷袭我一下,小贼。不,哪个贼会藏身马厩偷东西,出身蜣螂族吗?克莉斯不放心,找到柱子上挂着的马灯点燃。厩里多出两匹马,一眼就能看出不是自家的,正侧过头,警惕地盯着靠在柱子上的苍穹。
蓝宫的马。搁在墙壁铁架上的马鞍发出熠熠的光辉,那枚皇家徽章大概是镀金的。克莉斯走向马鞍,拿下一个查看,这才发现徽章上的战狮没有鬃毛。尊贵的殿下即将成年,这类徽章一定做了许多,供她日后使用。为了给殿下打造徽章,盔甲,刀剑,铁匠们必定挥汗如雨,金匠也好不到哪里去。酒桶塞满马车,不断进入洛德赛,换成街道上醉得东倒西歪的男女。整个尉队都会忙碌起来,没日没夜地值守,分开斗在一起的贵族与骑士,将乞讨的流浪汉赶进断臂街。而我却悠闲地为学会摘草莓,记录芒果的收成。
克莉斯把马鞍放回去,握拳走向苍穹。停职,那又怎样,难道你喜欢欺负烂脚乞丐?她气冲冲擎起剑,蓝宫的马大惊,扬起前蹄嘶鸣,喷出一大片飞沫。“你没见过纹章兵器吗?”克莉斯扭头问它,“你蓝宫马的底蕴呢?”灰马用力摇头。它甩得太用力,唾沫飞溅,冰凉的泡沫击中克莉斯手背,泛起一阵腥臭。
不,你不太对劲。克莉斯放下剑,提灯靠近它。灰马满口白沫,雪白的唾沫滴滴答答流下来,沾湿它的脖子。“没关系的,伙计,你瞧,我不会伤害你。”克莉斯摊开空着的手掌,轻声安抚。灰马盯着她,向后退了一步,深褐的大眼睛里反射出马灯橘黄的光点。
“怎么了,我的朋友。”克莉斯抚摸灰马的黑鬃。马匹烫得像火炭,灼热皮肤在她掌下微颤。“你病了?”克莉斯将灯挂在柱头上,开门走进马厩。皮靴下黏糊糊的草团让她皱起了眉。她了解庄园里的仆从,没人是这么照顾马的。“出了什么事?”克莉斯抱住马头,战马喷着响鼻,带血的唾沫蹭了克莉斯一手。克莉斯顺势摸进马嘴里,她触到一个硬块,马疼得直摇脑袋,克莉斯用力将它摁住。
“让我给你看看,我是药剂师——虽然不是正格的但是绝对超出平均水平,密尔神作证。”她抚摸战马安慰,为它拭去滴落的唾液。“就瞧一眼,等会儿给你一个苹果。”如果你还吃得下的话。灰马伸了伸舌头,果真不再退却。克莉斯捋了捋它脖子上的短毛,再次将手伸进去。这一回,她摸到一个肿胀的,苹果大小的包块,毒针折断在包块中央,绝大部分已经陷在肿胀的肉里,只能摸到它粗糙的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