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该这么大,大得让我恶心。
克莉斯站在窗前,巨大的落地窗倒映出她瘦长的轮廓。她的短发与长袍都是漆黑的颜色,犹如即将到来的长夜。她眺望远方,低矮的地平线上,巨大猩红的圆月正缓缓上升。它压过黑茫茫的树影,灼伤粉蓝的天空,犹如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球,透过东方天际,回以凝视。
它在看着我。从前它没有那该死的暗斑。克莉斯眯起眼睛。不知哪天开始,月亮多出一块浑圆的暗红阴影,瞳孔一般生在正中。那是恶魔的眼瞳,注视着烈火,鲜血,欣赏活人临死前猩红的嘶吼。它兴致勃勃,它冷漠无情。不,你的想法太蠢了,你受过的秘法教育都蒸发了吗?
克莉斯转过身,将血月笼罩的傍晚抛在身后。西蒙大学士窝在他的牛皮椅子里,拇指拨动,旋转开关。会客室里所有灯具骤然大亮,白炽的光线将诺拉的眼瞳照得发白,她像个白内障病人一样,茫然地盯着墙壁上写满炭色笔记的白板,脸上只有倔强。西蒙大学士抬起右眼偷瞄她,抿抿嘴,大把的白胡子跟着蠕动。他俩之间的长方桌上,拓印古柏莱文字的惨白布卷展开一半,盖住整个桌面,余下的布卷裹在一起,仍有小腿粗细,斜躺在地板上。拉里萨大学士跨过布卷,将手里半臂高的卷宗“嘭”一下扔在桌上。
这时候偏让她来,不是火上浇油吗?克莉斯拧起眉头。虽然拉里萨大学士找来是为了公事,但大可不必立刻见她,更别提将她也请进会客室。西蒙大学士过于聪慧,行事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克莉斯走向自己的座位,捞起扶手旁的玻璃杯。薄荷茶早已被她饮尽,只剩下些无味的冰水。她抿了一口,放回杯子。西蒙大学士吩咐正弯着腰替拉里萨大学士上茶的男仆,“再给我们的爵士来杯茶,”他转向克莉斯,“多来点儿柠檬汁怎么样?算了,给我来上一整壶,嗓子都快冒烟了。”他撩开长胡子捏了捏喉咙,活像从晚饭时分一直说到现在的人是他似的。
“一定是个漫长的傍晚。”拉里萨大学士低头端详柏莱文字,诺拉在她背后轻蔑一笑,“上面都说了什么?”
拉里萨的古大陆学只有半瓶水,半瓶水还嫌多!诺拉曾经跟克莉斯抱怨过,忿忿的样子如在目前。你不也是求别人帮你翻译的。克莉斯默默地想。她坐回座位,顺手拿起杯子,这才想起来已经无茶可喝,重新放回去。拉里萨大学士绕过桌子,面对诺拉坐下,翘起一条腿。
“柏莱人相信转生,来世,他们的古代文字多是祭祀用语,用来供奉神祇,与神交谈,而非日常所用。无非又是那一套,轮回,某个年代的再现。”
诺拉哈哈笑起来。“糊弄你的古大陆学导师或许足够。”
“诺拉!”西蒙大学士呵斥他屡教不改的女儿,声震屋宇。手捧托盘走进会客室的男仆吓得一哆嗦,玻璃壶里的冰块相互碰撞,几滴薄荷茶溅出来,滴进旁边的细颈柠檬汁瓶子里。男仆瞅了主人一眼,大概觉得大学士并未留意到,佯装无事,端着托盘向他走去。西蒙大学士杯子里的冰块全融化了,茶却没喝两口。男仆将旧杯子撤下,为他换上新的。西蒙大学士接过冰镇薄荷茶,端着挂满水珠的玻璃杯,向拉里萨大学士解释。
“诺拉试图证明,她从地下遗迹带回来的文献讲述了某种开启时空漩涡的仪式。”
“时空漩涡是一个假说,”克莉斯觉得拉里萨大学士瞥了自己一眼,“只是莫荻斯大学士的众多猜想之一。‘地下遗迹的文献’,我建议您称呼其为古代柏莱人的幻想。人们共享许多幻觉和想象,死而复生是最常见的几种之一。不仅古柏莱人,奥维利亚人的祖先,古代纽特人,也相信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拥有借由子孙的身体重生的力量;蒙特维斯塔至今仍保留着活人祭祀的蛮神庙,野蛮人将敌人的鲜血供奉给先祖,供其在另一个世界积蓄力量,以便其返回世间。用幻想证实假说,哼,请容我拒绝聆听。”
“‘幻想证实假说’?呵呵,秘法的道路总是在大胆的猜想与谨慎求证中交替前行的。秘法波动曾经也是一个假说,不用区区高级秘法师提醒大学士它是由谁提出,经过多少年的论战和实践了吧?布洛伊特之流也曾断言秘法波动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梦魔的呓语’。哈,真想知道他见到能够清晰感应甚至检测到秘法波动的现代秘法师时的表情。”诺拉抱起手臂,抬高下巴,摆出惯常的高傲神态。拉里萨大学士装作没有看到,添了好些柠檬汁,端起薄荷茶啜饮。
“啊——哈——”西蒙大学士咂咂嘴,“‘秘法之所以伟大,因为它是一座桥梁’。你觉得呢?”大学士忽然转向克莉斯。
“是一座伟大的桥梁。”
“我是说论证,对假说的证实。怎么着,你比我还要聋吗?”西蒙大学士的嗓门又大起来,为了耳朵着想,克莉斯赶紧回答:“过于大胆。”
诺拉抬高眉毛,轻蔑地“切”了一声,将手臂抱得更紧。“懦夫!”她骂道,“我刚才已经在你们面前证明了,柏莱人的古籍与时空漩涡假说的互补与关联之处,就在那里,还没擦呢!”她将一个凶狠的眼神甩向白板。拉里萨大学士转身去看,良久没有回身,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西蒙大学士抚摸长须,继续话题。
“照你的说法,古柏莱人习得了某种大型纹章,可以将两个时空通过漩涡的泥沼地带连接在一起。”
“没有错!尸鬼,鬼腹蜘蛛,蜘蛛骑士,他们的解剖结构不同于已知的任何一种生物。蜘蛛骑士拥有高等智慧,他们会使用工具,驯化其他物种,甚至拥有个性!”诺拉举起右掌,被秘法灯光照得惨白一片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红潮,活像九死一生的另有其人。
“所以你为地底生物群落找到的解释是它们来自其他时空。”拉里萨大学士仍然背对众人,端详诺拉的板书。“漂亮的论证,但前提无法使人信服。‘我知道柏莱纹章矩阵的说法听上去很可笑,但如果相信它真的存在,由虚构的线索去思考的话——’你用整面墙认真说了一个笑话。”拉里萨大学士转回她严肃的脸。“有史以来,秘法从未仔细探查过地下深处。未知的地底世界的确存在一个生物圈,智慧生物在其中独立演化,最终长成红死谷底下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样的假设合理得多。尸鬼小组也作出报告:‘巨型蜘蛛与未知生物的身体成分大部分与地面物种相同’。”拉里萨大学士将众人的目光引向堆叠在卷轴上的文件。“莫迪默大学士详细分享了他的见解。”
“哼,他的所谓见解,与一个月之前并无不同,与前一年也没什么两样。腐朽的脑袋瓜里除了毒蘑菇,还能长出新宇宙来?”
诺拉把手抱得更紧,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音调。拉里萨大学士收起最后的善意,脸皮硬得像是浆过的棉衣。她精明的灰蓝眼睛盯紧诺拉,诺拉毫不示弱,摆出忤逆少年的倔强姿态。平静的钢丝在两个女人之间拉得笔直,只怕下一个心跳便要崩断。
“都消消气,心平气和,愤怒使人视野狭窄。”西蒙大学士虚按手掌,两位女士没有看他。愠怒在她们中间穿梭,编织出危险的大网。西蒙大学士大口叹息,挂满白胡子的腮帮鼓起一大块。可怜的老头子,一大把年纪,熬过早晨的圆桌会议,晚饭后也不得安宁。克莉斯握紧手里的杯子,决心帮他一把。
“秘法信奉真相,而非资历或年纪。在秘法的原则里,诺拉的想法与莫迪默大学士的看法是平等的。秘法乃思想交流碰撞的桥梁,正是在这座伟大的虹桥上,智慧与智慧相遇,新的发现由此诞生。因此——”
“对不起,打断一下。你是说,柏莱人的迷信与秘法是平等的?”
“我从未如此措辞。”
“但你的潜台词是这样!”拉里萨大学士的嘴非难地紧紧抿着,她的脸绷得像一面木盾,克莉斯觉得自己被它正面拍在脸上。“从未听闻,无法理喻。”她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