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的怒斥为静候的检疫官吹响冲锋的号角。白袍子们噔噔噔围过去,守护在孟菲大神官身后的一众光脑袋呼地涌出来面对面迎上检疫官。那位眼眶深陷的神官刷地打开手臂,夹在虎口的念珠随即垂落,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被他的怒喝压制,他听起来生气极了,白花花的唾沫星子喷到检疫官黄色的金属面罩上。伊莎贝拉听不懂他的话,这位气急败坏的神官念叨的应该是他们祷告所用的神语。然而如此一来,岂不是让神听到他在骂人?伊莎贝拉有些恶趣味,琢磨着神语之中是否也有脏话。如若有的话,究竟是哪位暴躁的神邸发明的,该不会,就是那位整天摩拳擦掌准备干架的战神威尔吧。
面对神官的怒火,检疫官无动于衷。残留神官口水痕迹的面具正是检疫官一张冷漠僵硬的脸。他将手伸进腰侧皮袋里,掏出一支装有蓝绿溶液的注射器。伊莎贝拉瞅了一眼,针管的尺寸让她膝盖发软。
“根据现行条例,暴力反抗检疫者,就地制服。”检疫官的声音跟他的面具一样冰冷无情。用神语咒骂的神官瞪大眼睛,改讲人话。
“你怎么敢!这是□□裸的羞辱!你在侮辱苏伊斯的仆人,等同于亵渎神邸本尊!苏伊斯作证,都是因为汝等污秽的魂灵大行其道,诸神才会降下神罚!”
“暴力抗法。”检疫官机械式地评断。他拔去钢针皮套,作势要抓神官胳膊。为孟菲大神官组成人墙的几位神官大惊失色。“放肆!”一位女神官高喝,她看上去信心十足,活像咆哮能吓退敌人似的。
真难看呀,伊莎贝拉有些不忍心。她甚至渐渐站到了深眼眶神官一边。不管怎么说,那管说不清是绿是蓝的玩意儿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为了保护领袖就要受如此折磨,难免让人同情。秘法师们有太多的主张,却缺少关爱与怜悯的骑士之心,某些时候真是残酷无情。伊莎贝拉想到诺拉精明透亮但鲜少流露感情的蓝眼睛,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接着想起克莉斯,恼人的家伙。艾莉西娅只有这点说中了,她的确是个木瓜头,秘法把她仅存的那点儿人味儿都熬干了,让她成了只有规矩和责任的干瘪老太婆。
但愿绯娜殿下阻止这场闹剧。伊莎贝拉将目光投向座位上的公主。眼下与检疫官拉扯的绝非神殿仅存的神官,就连伊莎贝拉这个外乡人都明白,神殿口袋里有的是金币。据说,苏伊斯大神庙山脚下绵延两里的市集都归神殿所有。出售神像,神符,乃至绘有女神像的陶罐得来的银币铜钱都流进了神官们的腰包里。况且他们还有其他收入,伊莎贝拉回忆,在黑岩堡,一小瓶巴掌长,由神庙主神官赐福过的圣水需要一枚银币。老佣兵托马丢了一条胳膊,不过换回四十来枚,若是他的手下侥幸活下来几个,他还得与他们分享。
这群秃头财力雄厚,不好惹。但绯娜没动,她卷曲的长发松散耷拉在肩头,难以形容的幽香从她深红的发涡中升起,飘进伊莎贝拉鼻底。那是种慵懒的淡香,每次看戏,绯娜都会喷类似味道的香水。她现在的架势和在剧院里也差不多,翘着一条腿,手掌盖住大腿,两指伴随伊莎贝拉听不见的节奏轻点。
她是故意的。说不定,她主动留下接受检疫的时候就在为今日谋划了。
伊莎贝拉明白过来,她再也无心同情神官,转而将那点儿可怜的悲悯赠给自己。我真傻,她难过得攥紧拳头,跟她比起来我果然是个只会绣花的笨蛋小姐——不,我连一朵蔷薇花也绣不好呢!
“够了,足够了,马特。”大神官竖起手掌阻止马特神官。
“可是——”眼眶深陷的马特神官扭过头,望向上司。他是个精壮的男子,正在气头上,脖子上的血管因此冒起来老高。与他抓扯的检疫官见状,反射式地将钢针刺进神官粗壮的血管里。伊莎贝拉的呼吸与马特神官的身体同时僵住。会议室顿时安静得只能听到检疫官面具底下粗重的呼吸声。神官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们困在与检疫官的纠缠中,脱不开身,攥紧惨白的检疫服,纷纷转头,朝向遇袭的马特神官。正将针管里颜色可怖的不明液体注射进神官体内的检疫官瞎了一般,对神官们利剑样的眼神无动于衷。他拇指轻推,蓝中带绿的溶液冒出一个透明小气泡,眨眼间便被送入一半。
“放肆!”孟菲大神官终于撤去他雕像式的虚伪微笑。他沉下脸,将扶手座椅拍出惊人的声响。凛冽的威势自他体内爆发,伊莎贝拉觉得室内被一股无形的大风卷过,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刚刚恢复自如的呼吸又变得艰难起来。
这就是神的仆人的非常手段吗?伊莎贝拉偷偷捏紧裤腿,她不敢露出怯懦的模样,因为椅子上的帝国公主神态自若。伊莎贝拉甚至听到她鼻腔里喷出的冷笑声。那么明确,那么不屑一顾,记得她偶尔碰到拙劣的演出时,也常这样笑来着。
挨了检疫官一针的神官马特显然不这么觉得。有那么两个呼吸的工夫,他明明快要昏厥。他先前因愤怒而紧绷的面容过于迅速地松弛下来,他的眼球不自然地向上翻起,露出惊人的大片眼白。他的肩膀也垮下来,肌肉松弛,似乎下一刻就要松开检疫官的袍子,瘫软在地。大神官的怒斥仿佛一柄砸破冰墙的闪亮钢锤,惊醒神官墙内沉睡的灵魂。
马特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亮起来。他铁锈色的眼睛忽然被擦亮,反射出两点精亮的光。他扯开嗓门怒吼,垂下的手臂扬起来,僧袍宽大的袖子垂落,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他紧握拳头,手腕附近的筋肉高高隆起。
难不成我将目睹神官与秘法师斗殴?震惊之下,伊莎贝拉毫无形象大张着嘴。她大口吸进的空气里混进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她以为那是检疫官针剂的味道。
马特神官大吼大叫。他扭回脸,面目狰狞。他肌肉僵硬,全身都在用力。神官硕大的拳头扬起老高,绿松石磨成的青绿念珠被紧握在他的大手里,打磨精细的小粒矿石经不住他的怪力,嘭地一声,数枚念珠同时化作一团青绿的尘埃。串珠的绳索受到牵连,无声断裂,其余念珠纷纷坠落,稀里哗啦掉了满地,滚得到处都是。
怪物吗,他是。伊莎贝拉暗自惊叹。检疫官戴了黄铜面具的脸瞧不见表情。他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仍旧抬着胳膊,木然的铜脸朝向马特神官。针管仍在他手中,针头已不在原先的位置,它斜插在神官脖子里,冷漠轻晃。神官野兽般地嘶吼,他咔地偏斜脖子,注射用的钢针竟然被他的肌肉挤得弯曲。神官的肌肉在他皮下收缩扭转,钢铁打造的针头啪地折断。他带着脖子里折断的针管,缓缓正过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断针被他颈间肌肉一寸寸挤出,最后掉落在他月白的肩膀上,顺着肩头滚落地面。钢针落地的时候,侵犯他的检疫官兀自空举着注射器,蓝绿的针剂不受控制,顺着他带了绿手套的手,缓缓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