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警卫队住处的时候已近午夜,马可的伤势没有想象中严重,相反,他精神得让人厌烦,一双浅褐的厚嘴唇翻个不停。
“怎么样?呸,就不能给那帮子猪人好脸色看。你放他们一马,可他们呢?留你吃饭了吗?”躺在木板床上的马可满腹牢骚,紧跟着又呻吟起来。他牙关紧咬,红眼睛眯成两道细缝,布满青胡茬的脸涨得通红,粗短的手指把床单拽得发皱。为他治疗的学士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你的骨骼脱位了,我要给你矫正,忍着点。”说完她毫不客气,抱住马可晃荡的小腿,搁在肩上用力一顶。克莉斯清楚听到了骨头撞击的咔哒脆响,马可痛苦大嚎,几欲痛哭。
为他治疗的药剂师吉娜在学士里也算是夜猫子,否则的话,三更半夜,真不知到哪里找人给他瞧腿。克莉斯抱起手臂,她没有拔刀相助的打算。事实上,让这位警卫队长在床上好好躺上一周,才合她心意。晚上的教训让她打定主意不再依靠这帮子脑满肠肥的警卫,回来的路上,有几个人边骑边饮,装了葡萄酒的皮囊在队伍间抛来抛去,好不快活。这个马可呢,看他脸色,要不是腿疼得让他说不出话,巴不得也来上一袋。那几个弩手违反规定,在出勤期间喝得醉醺醺,坐在马背上东倒西歪,隔着三个人,克莉斯也能闻到他们身上酸臭的酒气。难以想象,这支稀松的队伍管理着万人劳作的工地。祖上三代清清白白?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克莉斯意识到自己竟然被马可摆了一道,更加来气,不再理会他。
“吉娜学士,你知道……”克莉斯呼唤,吉娜忙着为马可固定伤腿,头也没抬。“如果你是要跟我打听诺拉,我只能说,无可奉告。”她将白布条绑在夹板上,用力箍紧,马可疼得满头大汗,猛地坐起来。克莉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背挺得那样直。吉娜视若无睹,接着说:“毕竟,我一个区区药剂师,哪有资格与诺拉大人相交。人家可是,要颠覆秘法界的未来之星。”她的笑比井水凉。
克莉斯暗叹,只好换个问法。“那您可知道出土的那几块石板存放何处?”
“我只是个鼓捣瓶瓶罐罐的,对灾变纪的遗物既无研究,也没兴趣。来的时候西蒙大学士没有告诉你吗?我们无所不知的西蒙大学士。”
真该死,早该料到,圆桌会议的事情不是秘密。非得教训教训那个大脑门儿不可,口没遮拦,目中无人。“我无意卷入学会流派纷争,我只是想平息这次事件。”克莉斯无奈,“若是您有什么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
“犯不着讨好我,我不糊涂。你是个正直的人,清醒的人,和你自诩帝国第一的朋友不一样。”学士转过身,打开放在小木桌上的单肩背包,掏出纸笔坐下写医嘱。“马可队长不识字,一会儿你念给他听吧。”她站起身,将墨迹未干的遗嘱贴上克莉斯的胸甲,低声叮嘱。“我要是你,尉长大人,就找到我那闯祸精朋友,什么也不打听,尽快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说完,她拎起背包,匆匆离去。克莉斯听她走完楼梯,抬起脚后跟,把身后的木门踢上,大步走到马可床前。那家伙抱着伤腿,面色如雪。
“你们这里,到底藏着什么鬼玩意儿。”克莉斯伏下身,盯着马可的红眼睛。马可口称无事,眼神却不断闪躲。克莉斯戳戳他绑着白布的腿,他顿时僵住。“从前。”克莉斯食指抵上绷带,按压下去,马可挪动屁股,向墙边靠拢。克莉斯面色不改,忽然捏住他的小腿。“从前,我是个挺有耐性的人。可是如你所想,自打穿上这身军服,我渐渐发现,许多时候,好耐性只是累赘。”她的五指与语气一道下沉,猛地收拢,挤压夹板。绷直的绷带跟着隆起,马可的红眼珠子快要鼓出来,他双手捂住膝盖,甩动脑袋,下巴上松弛的皮肉跟着一阵晃动。克莉斯加重力道。汗珠从马可额头鬓角一粒粒冒出来,滚落肩膀。
“听好,我不想管太多破事。你从劳工们身上剐下多少油水,我一点也不好奇。但是,你要再敢骗我,我现在就让你后悔长了这条腿。”马可鸡啄米似的点头,汗水纷纷坠落。
“到底怎么回事?”马可还是鼓着眼珠子看她,瘪着嘴,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克莉斯生气,把夹板捏得嘎吱响。马可疼得目含泪光,老脸刷地又红了。“我不能说呀,长官。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要是说了,我一家人……我上有七十岁老母……”
“够了,闭嘴!听着,我问你话,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克莉斯五指略松,马可双眼蓄满泪水,他一点头,掉下来豆大的一颗。克莉斯的鄙夷升到了顶点,只想快些离开这间气闷的破木屋。她盯着马可的脸,加快语速。
“今天我们去的那个村子,劳工数不到登记在册的一半,对不对。”马可点头。
“其他人去了哪里?隐瞒不报身亡劳工,扣留死人的工钱?”马可猛甩头,汗珠子飞出去老远。
“你手里的人数目也不对,这么点儿人,管不了那么多工人。你还有其他守卫,不在这里。”马可还是摇头。克莉斯不耐烦,见她又要用强,马可连连摆手,语带哭腔。“大人,大人,我的话句句属实。我认识的字,两只手也数得出来,全仗着老婆家里有点门路。可是,可是真正要紧的差事,哪儿轮得到我呀,大人!”
要紧的差事。克莉斯看着马可,他的红眼睛左右转动,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应该没说谎。有什么事情,比陪都的工程还要重要,更需要守卫的?一天以来的见闻不断滑过脑海,断掉鼻子的皇帝雕像,荒废的工地,旅人一般的鲁鲁尔。她的草鞋断了一根鞋带,用布条拧了新的接上,脚趾皴裂,缝隙里沤着红土。
“红死谷住着柏莱人!”
马可深吸一口气,转向门口。木条钉的薄门没有丝毫动静,夜风在窗外低鸣。马可咽下一口口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看管他们的,不是你的人。”马可再点头。“他们是谁?守卫着什么?”马可不动了,做出一副兔子样。克莉斯暗骂一声,松开手。警卫队长如蒙大赦,双手撑住床板贴墙坐好,捂住伤腿。
克莉斯不屑一顾,她直起腰,走到门口,吱呀拉开木门。她没回头,对着门上扭曲的木纹叮嘱马可。“安心养伤,让你的人好好保护你,别在我跟前晃悠。明天我要出门,破晓前把马备好,要安静,吃苦耐劳的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