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舅舅,麻烦您。”
伊万叹口气,毛虫般的灰眉毛拧在一起。“我早就说过,记得吗,一开始就说过,这家伙是个祸害!可这既然是您的吩咐……”伊万望向托马,冲他点点头。后者又吐出两大口白雾,烟雾中的声音洪亮如钟。“够了,一点小事,把活儿干完再说!有这个精神头,不如把剑磨利一点儿,省得老子花力气给你们刨坑收尸。”谢瑞拉长脸缓缓坐下,目光仍钉在克莉斯身上。满是划痕的钢盾似乎被主人遗忘,执拗地守着它的岗位。
伊莎贝拉也看着克里斯,傍晚的事又涌上来,捶击她的心房。尽管如此,她还是往旁边挪了挪,安妮显得很不情愿,嘟着嘴挤在佣兵旁边。那个犬齿断了半截的混球班,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脸上的笑容甚至有些得意。克莉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班的笑容顿时敛住,口气变得凶狠。“臭娘们儿,少他妈那样看我,关你屁事!”伊莎贝拉心里发紧,她以为克莉斯要做什么,然而她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小个子佣兵,沉默地掰下一块面包。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伊莎贝拉抱歉地笑笑,往她身边挤过去,手臂贴上克莉斯的皮甲。旁边的人一顿,向后坐开,空间顿时大了不少。但是这样的话,不就像被她抱在怀里一样吗?不过大家都是女人,在家的时候,自己还跟安妮睡在一张床上呢。伊莎贝拉不停地宽慰自己,也许因为她毕竟是个帝国人,对于帝国人,或许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度。正如安妮所说,帝国人征服他们的国家,杀死他们的族人,强占下南部富饶的省份。他们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守望城里的帝国军人从来不到市集上买东西,他们的物资都从南边的省份直接运到褐港,由军队的马夫送到军营里,从帝国人爱喝的葡萄酒到惯用的刷牙粉应有尽有,就连厨子和裁缝都是帝国人。
帝国人的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伊莎贝拉认同伊万的这句评价。在守望城少有的几次遭遇中,那些持着□□,排成方阵的帝国士兵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跑过,丢下一大片尘土,仿佛她和卖卷心菜的村妇也没有什么两样。在克莉斯眼里或许也差不多,自己大概只是又一个没用的奥维利亚小姐吧。想到这里,伊莎贝拉不由满嘴苦涩。她没尝出著名的棘刺鲈鱼好在哪里,直到钻进帐篷裹上毛毯,身心依然绷得紧紧的。
夜间的林地比她想象中的嘈杂很多。风摇松林的沙哑声音隐约可闻,佣兵沉重的脚步不时透过帐篷钻进耳朵里,有人在不远处低声交谈,还有人在月下磨刀。金属剐蹭石头的声音猛然将伊莎贝拉从昏沉中惊醒,枭鸟的怪笑时远时近,毛骨悚然。更麻烦的是,身体的负担显现出来,腿上的擦伤即使涂了药,还是火辣辣地痛,油脂般的药膏蹭得满腿都是,让她很不舒服。她的脊背也酸得要命,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
“现在不睡的话,明天你可能会从马上掉下来。”
克莉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立刻将所有背景音盖住。伊莎贝拉是想要回答她的,只是喉咙堵了一块湿棉花,让她发不出声音。帐篷里守夜的克莉斯动了动,布料摩擦皮甲,发出轻微的响声。
“睡不着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数自己的呼吸,什么都不要想。”
伊莎贝拉依言照做,不料旅途中最恐怖的情形自动浮现在脑海中。她以为自己当时没有看清楚的。男人的脑袋撞破木门,吐出一大滩粘液,伊莎贝拉不想去探究那到底是什么,然后那人全身瘫软,失去知觉。醉酒惊醒的汤姆疯狂自卫,他的钢剑撩起,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克莉斯侧身避让,汤姆的剑刺中后面那个袭击者,斜切入他的身体,从锁骨下钻出。克莉斯一肘狠狠捅在倒霉蛋的肋骨上,将他撞下楼去。紧接着就是沉重的坠落声,那是尸体掉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安妮跳下床……
“如果想到不太好的事情,就把它换成最安心的场景,放慢呼吸。”克莉斯又说。
伊莎贝拉想到自己在黑岩堡的卧室。羽毛床很柔软,枕头下藏着她最爱的《铿锵蔷薇》,那是一本讲述一位女骑士英雄故事的精彩通俗小说。推开窗户,柔和的月光洒进来,她最爱的小喷泉水声悦耳。她不由得哼唱起母亲最常唱的那首曲子,月夜当中,有人以笛声相和。
伊莎贝拉真的放松下来,卸下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那个“微笑的贝拉”活过来,她轻哼着歌谣转过身,黑衣黑甲的女武士就站在她身后。她的皮甲整齐干净,长靴油黑发亮,身上散发着松林般清新的香味,身形挺拔,彬彬有礼,哪里像一个四处讨生活的自由骑手,分明就是一位正经册封过的高贵骑士。伊莎贝拉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撞击着胸腔,但这一次,她既不慌乱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想逃走。她的骑士垂下眼帘,琥珀样的眼睛泛着兵器清冷的光,吐气却很温柔。
她抬起手,拂开一缕卷发,拇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她的手温暖又干燥,生了茧的指肚有些粗糙。伊莎贝拉在她的按摩下闭上了眼睛,梦中的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慢慢环住。自从母亲去世以来便消失不见的安定感涌出来,将她温柔托起。少女年少的心稳定下来,如同栖身温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