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喧闹突然都消失了,只有鲜血喷涌又四处溅落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看着方朝清,看着崔相,看着他?们胸前那个不断喷涌鲜血的窟窿。
打破寂静的是阿圆的哭喊。
“哥!”
方朝清将刀扎向胸口那一瞬,阿圆便挣脱了呆愣的护卫,踉跄着跑向方朝清,一边跑,脸上的泪一边不停地落下来。
几乎同时,甄珠也挣脱了护卫,同样踉跄着上前,只是没有像阿圆那样哭喊出声。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空荡荡的,从看到方朝清拿出匕首,到他将匕首刺入胸膛那一刻起,大脑便失去了思考能力,挣脱,站起,往前跑,一系列动作就像没有经过大脑,身体自己支配着自己在动一样。
几步的距离,却似乎跑了很久。
她到跟前时,方朝清已经将匕首从胸膛拔出,血大片大片地喷涌而?出,跑在她前面的阿圆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哭喊着,上前抱住方朝清轰然倒下的身体,一边止不住地痛哭,一边用手掌用力按住那不断喷血的胸口。
但哪怕阿圆用力捂住,鲜血还是不断从衣裳和他?的手中间流出,将地上染成一片鲜血泽国。
甄珠踏着这片鲜血泽国走到两人面前。
方朝清还清醒着。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只是因为疼痛,那笑非常勉强,像秋日蝉鸣,像余烬轻烟,像太阳出来后草尖上的露珠,转眼就会?逝去。
他?看着痛哭的阿圆,手指微动:“别……哭……咳……你……已经……长大了……啊……”
他?似乎是想抬手拍拍阿圆的肩膀,但最终却只抬起了一根手指。阿圆的泪便更汹涌了,然而又怕哭声盖过方朝清的声音,只能拼命将哭声咽在喉咙里。
可是方朝清没有再说出什么?话。
匕首深深插入心脏又拔出,这样的伤势让他?失去了从容告别的权利。
那一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不,或许还余下一点点力气。
他?的眼珠微微转动。
看向了甄珠。
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仿佛对不准焦距,然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甄珠。
他?脸上沾了血,眉眼却清隽如昔,那望过来的双眼定定地看着甄珠。
对上那双眼,甄珠愣了一瞬,刹那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洛城,回到两人初遇的那间小小书铺,她掀开门帘进去,就看到那个坐在柜台后的男人也正抬眼望过来。
当时她想的什么?来着?
啊,是了,当时她只是肤浅地想着,这个男人很好看,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现在的他?也很好看。
好看地,让她想一直看下去。
方朝清的瞳孔越来越涣散,渐渐失去了高光,眼皮缓缓地阖上。
阿圆再也压抑不住地呜咽出声。
甄珠没有哭。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满是血的脸颊,掌心的触感仍是温热的——虽然不知道那是皮肤的温度还是血的温度。
然后她轻轻俯下身。
阿圆止住了呜咽,愣愣地看着她的动作。
其他许多人也看过来,有羽林军,有禁卫军,有相府的仆役和护卫,当然,还有高琰。
但这都影响不到甄珠。
她俯下身,看着方朝清的脸,看着他?即将阖上,又似乎用力张开了一些的眼睛,露出笑容,极轻极轻地——
吻他。
天地仿佛都远去,其余都成了背景,他?们彼此唇瓣交接,气息交叠,眼里只有彼此。
四周静极了,人们或慌乱或震惊或惶恐或呆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打扰,使得眼前这幕仿佛一副静物画。
用工笔的方式勾勒出轮廓,用写意的方式涂抹上色彩,再用油画的笔触晕染出背景柔和的光影,最终显示出怪异的和谐。
然而这幅画很快被喧嚣撕裂。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压抑又凄厉的尖叫,呆愣震惊的人群终于回过神来,然后立刻炸成了一锅粥,有人朝方朝清这里涌来,有人往崔相那里挤去,还有人试图悄悄溜走。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然后一个冰冷威严的声音响起。
“放下兵器,既往不咎,负隅顽抗,必诛九族!”
那声音在场的人都很熟悉。
就在刚才不久,声音的主人还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因为违逆了崔相,他?已然等同于失去了那个尊贵的身份,但是现在——
崔相倒下了。
人群惶惶地看向声音的主人。
不知何时,方才还是阶下囚的青年已经站起身,他?穿着代表帝王身份的冠冕,尽管玉冠歪斜,华服染尘,但到底在那个位子上坐了几个月,他?笔直地站着,满身威严,冷冽的目光轻轻地环绕一周,便让不少人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更不用说,那些之前未被杀掉的忠于皇帝的羽林军和禁卫军,也已经不知何时挣脱压制,将他?围拢保护起来。
虽然总体数量上仍是相府护卫占优,但——他?还站着,崔相却已经倒下了。
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有许多许多个可以恰当地形容此时局面的词语。
因此,没有太多波折,第一个人放下兵器后,很快就是第二个人,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叮叮当当”,金属与青砖地面的碰撞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
成功了……
宽大的袍袖中,高琰双拳紧握,身体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并且大概永远也不会?习惯。
放松下来,他?第一反应就是转头,想去看她的反应。
——却看到她还在吻着那个男人。
一心一意,旁若无人。
他?慌乱地又转过了头。
那个他?许久不见的人,那个他?思念许久的人,此刻正抱着亲吻着别的男人,因为那个男人快死了。
嫉妒吗?愤怒吗?并不是。
他?只是有些难受。
还有些羡慕。
羡慕方朝清。
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但他?面上依旧是淡然无波的模样,看上去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再没有一丝过去那个卑怯畏缩的冷宫皇子的影子。
他?的目光投向几米外的崔相。
越是处于混乱的局势时,便越要冷静,便越不能示弱,普通人都是喜欢盲从强者的,当你表现出强者的姿态时,那么就已经掌握了一半的局势。
这个道理,还是崔相教给他?的。
而?此时,当了一辈子强者的崔相却无力地倒在给他?捅上致命一刀的女人怀里。
事发太过突然太过出人意料,甚至没有人想起要将崔晚这个刺杀崔相的“凶手”立刻隔离起来,等到有人想起时,高琰又站出来了,因此,崔晚得以一直抱着崔相。
一手抱着崔相,一手还拿着那滴血的匕首。
而?崔相还没有死。
或许是因为女子的力道不足,或许是第一次不熟练没有完全对准心脏,总之,崔相的情况看起来比方朝清好一些,虽然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地吓人,但起码眼神还清明着,看上去还能撑一会?儿的样子。
但,也就只能撑一会?儿了。
高琰望过去的时候,崔晚的目光正从甄珠和方朝清身上移开,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露出愉快的笑,低头轻声对自己抱着的崔相嘟囔着什么?,此时,人群因高琰的出面而重新安静了一些下来,她嘟囔的话便也清晰地落入近处的几个人耳中。
“……真有趣啊,哥哥。”
“……你看那个姑娘,她是珍娘丈夫的意中人吧?果然,珍娘还是像我的,像我一样蠢,像我一样可怜,像我一样费尽心机,却怎么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果然,”她亲昵地蹭了蹭崔相的脸,仿佛跟情郎撒娇的少女,“是我的女儿,是——我和哥哥的女儿啊……”
即便早有预感,听到这句话,高琰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而?他?前方,原本围着崔相的几个护卫,闻言更是忍不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崔晚却毫无所觉,她温柔地抱着崔相,神情极尽温柔甜蜜,果然不管旁边有什么?人,是什么?场合,仿佛她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珍娘的丈夫也有点像哥哥呢,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怪不得珍娘喜欢他。”
“我被哥哥关了那么久,从地牢到院子,那么久那么久,久到珍娘都从小小的一团长到那么大,久到外人都当我已经死了,久到哥哥你觉得我疯了,久到……我也觉得我疯了,甚至或许我早就死了,如今还存在着的不过是一缕魂魄。可是,他?找到了我,让我知道,我没疯,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还有想要做的事。”
崔晚轻轻亲了亲崔相的额角。
“哥哥,我爱你啊。”
“所以,跟我一起死吧。”
她笑着,仿佛刚刚说的是要跟情郎一起踏青赏花这样甜蜜愉快的事。
崔相艰难地抬眼,看向崔晚,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话,但或许是匕首扎到了肺部,他?一张口,便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污了整张清俊的脸。
崔晚温柔地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脸上的血,“哥哥,你要说话吗?慢慢来,不急,晚儿听着呢。”
崔相定定地看着她。
“你……太让我……咳咳……失望……了……”
艰难地,崔相终于说出了口中的话。
却是今日第二次说出“失望”这个词。
第一次是对高琰。
只是那时他还占据着绝对优势,说这话与其说是老师对学生?的失望,倒更像是胜者对败者侮辱性的怜悯。
然而现在情况已经倒转。
他?奄奄一息,被一个被他?当做疯子的女人狠狠捅了致命的一刀,他?的手下被他看不起的傀儡小皇帝压制收服,他?们眼睁睁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他?却连一句呵斥的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神仙站在云端为凡人的愚蠢和不幸而悲悯。
崔晚却并不为他这近乎轻蔑的悲悯姿态而?动怒,她只是轻轻说道:“对不起,但哥哥你要知道,晚儿从来都只是个凡人啊。“
“都说晚儿跟你很像,宛如倒影双生,可晚儿就是晚儿,不是哥哥。”
“丝毫不为情所困,凡事都理智分析得失,做出最好最让人称颂的抉择,这样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哥哥你一个吧?所以,除了哥哥自己,又有谁能让哥哥永远不失望呢?”
她微笑着说着,目光从崔相身上移开,转向另一个人。
转向那不知何时跌倒在地,没人搀扶,便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的崔珍娘。
崔珍娘在爬。
在往方朝清的方向爬。
漂亮的衣裳揉皱了,沾满了泥,枯黄的发也沾了泥土草叶,打成结,随着她的蠕动在她头顶颤动着,让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毛毛虫,一条暴露在凄风苦雨中,拼命寻找温暖干燥的地方,却僵硬地爬都爬不动的毛毛虫。
从她倒下的地方到方朝清的位置不到十米,而?她显然已经爬了一会?儿了——很可能在甄珠低头亲吻方朝清的那一刻便开始爬了,但到现在,她却只挪动了连半米都不到。
十米的距离简直就像是天堑。
然而她却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前爬。
满身尘土,挣扎蠕动,丑怪的脸,肮脏的身,看上去无比的怪异可笑又可怜。
“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