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手示意随行的一名年轻护卫回去请万老翁过来。
年轻护卫领命折返,行了几步后,终是没忍不住,频频回头往长三兄妹身上望,一脸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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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翁听闻侍卫回禀的消息后,惊诧片刻,忙不迭飞驰赶来相见,险些颠碎一把老骨头。
他将将落地站稳,打眼一看长三与包裹严实的雅涞,心中便立刻有了定论,忙堆出殷切笑脸,右手覆上前胸行礼,和蔼又不乏恭敬,“三王子,阿依古丽。有幸再见,近来可还安好。”
万老翁虽上了年纪,但生意人嘛,讲究个眼毒,过目不忘的大有人在。
他在这条商路往返数十载,一年十二月,他起码有三月是在楼兰这座西域最繁华热闹城邦贩货。
楼兰建国于牢兰海绿洲,国狭人少。户不过两千,人口不过两万。
现任楼兰王敦和亲民,远不像中原的皇帝威势浩荡,整日在深宫震着。楼兰王亲上官衙为平民断是非是常事。
长三与雅涞这双最为年幼的王子王女,性格更是平易近人。经常从王宫偷溜出来,走街串巷的戏耍顽皮。在楼兰,几乎人人都识得这对小兄妹。
似万老翁这般常年混迹楼兰榷场街巷的行商,更是精明。心知肚明与这对小兄妹相交百利而无一害,便想方设法弄些新鲜玩意在铺面上,把二人吸引过来,结交一番。
可以这样说,往来楼兰的商贾,只要聪明点的,几乎都与这双小兄妹套出过几分交情。
所以,万老翁能一眼识出二人的身份。
卫关山虽一早便猜到雅涞兄妹来历不俗,但听闻万老翁唤长三‘王子’,唤雅涞‘阿依古丽’,仍有几分匪夷所思,眉心跳了跳。
虽然,他并不清楚‘阿依古丽’的意思,但连蒙带猜,八成是楼兰人对公主的尊称。
“你生气吗?”雅涞垂眸轻声问,小手指不安的卷了一下面纱上的银白波纹,“你对我们坦白身份,但我们骗了你。”
雅涞之所以紧张,一是因坦荡惯了,心里留不得疙瘩;
二来,则是碍于卫关山的卫侯长子的身份。
若是把他惹生气了,他指使大雍戍将领兵骚扰楼兰可怎么好。楼兰势弱,国中军士不过两千人,可挡不过大雍的铁骑。
卫关山从小习的是君子雅礼,以端和稳重修身,自然不会如雅涞担心这般心性狭隘,睚眦必报。
过了初时的震惊,这会子他已迅速冷静下来。
他见跳脱天真的小姑娘耷拉个脑袋,一副认错领罚的模样,隐约猜到几分雅涞的忧虑所在,不由心生莞尔,无奈道,“不生气。”
雅涞惊喜抬头,深邃笑眼眯成两弯月牙。
卫关山大概能想象到翠色面纱之下,小姑娘鲜活灵动的笑脸。唇角不经意也跟着弯了些许,温言开解,“你只说自己是楼兰人,并未说自己不是公主。言语放矢不一罢了,算不得骗人。”
雅涞赞同不已,重重点头,不过还是严谨纠正了卫关山,“他们都称我王女或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卫关山疑惑,“其意并非王女?”
“嗯,阿依是指月亮。”雅涞认真解释,“古丽是楼兰对女子的尊称,大概类似你唤我女公子。”
月亮。
卫关山修眉一挑,忽然想起昨夜——小姑娘勾落面纱,霜色披了满肩,眉目昳丽如画,盈盈姝色,恍似月中仙。
确实是个月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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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这边悄悄解决小误会,那厢,长三也没闲着。
“果真是万老翁。”长三见到熟人,嘴一咧,圆盘子脸更圆了,脱口而出一串疑问,“这时节你怎还在走货?不怕沙暴么?还有,你何时换了卫队头领,我竟不识得。”
万老翁年老脾气好,含笑听完长三这一串问题,先是抱拳道了两句惭愧,这才叹息解释。
“三王子有所不知,雍都前阵子新出了几种软锦丝绸织纺样式,笼统称为织光锦,很是不俗,极受贵人们青睐,把从前的旧花式丝绸挤兑得拿不出手。我家商行专做丝绸生意,库房积压旧花式丝绸数目甚巨。”
“丝绸这东西,跟鲜果似的,顶顶讲究个新鲜时兴。在库房压得越久,式样颜色越不行。若等夏日过去,秋冬之时,别的商队都往西域贩织光锦予胡商,我却运来些老花式。届时,只怕会亏得血本无归啊。”
“所以啊,我便想着趁这炎夏其他商队不敢穿行沙漠之时,铤而走险一回,尽早把货物运到西域贩卖出去,打个时间差。”
万老翁一席话,可谓把商人重利的本性道尽。
长三生在贸易繁盛的楼兰城,城中风气开化,不似中原重农轻商。
闻言,他拍拍万老翁的肩,安抚道。
“前些日子城中新来了一队随行超过两百骑的波斯商人,他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我估摸他们初来乍到,没有门路,纵使奇货可居,一时也难把全部货物脱手。”
“你若是有意用绸缎与他们互市,把那些新鲜玩意带回雍都出卖。到了城中,我替你引见。”
提起那队波斯商人,长三就有些想笑。
也不知这些波斯人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知道雅涞喜欢养水里的鱼龟,便别出心裁,送了几颗丑兮兮又不爱动的活海胆给雅涞。
雅涞长这么大头一遭见到活的海里的生物,宝贝得很,根本不介意美丑,进沙漠都要用水瓮养着随身携带。
万老翁不明长三在笑什么,他只知道,有这位三王子的面子在,自己这一趟算是赚定了,忙不迭道谢,“如此,就多谢三王子了。正好,我还带了两车织光锦,准备送去王宫请各位贵人品个新鲜。”
“绸缎便不必了,王宫库房每年不知腐坏多少布匹。”长三不以为意,扫了眼中气十足,正指挥商队扎营稍歇的阿袁,“那是你新找的卫队头领?什么来路?”
“三王子说阿袁啊。他从前是个游侠,在楚地混着,颇有几分名声。后来大抵是嫌旧地无趣,便入了雍都,随我走商路。”
万老翁解决了货物问题,心情畅快,笑着细说道,“他去岁便进了我的商队,已在沙漠走过一遭。只不过去岁我们走的是焉耆过碎叶城,最后到大秦(罗马)那条商路,没在楼兰停留,所以三王子没见过他。”
“三王子别看他长得凶,其实是个好后生。商队多次遇险,都多亏有他在。”
长三和万老翁都属于嘴巴闲不住的人,一番交谈下来,便愉悦决定余下的路结伴同行回楼兰。
雅涞和卫关山都没意见。
毕竟他们三个人才两匹骆驼,总不能真让长三一路走回楼兰去,能蹭蹭商队的骆驼也好。
一行人原地休憩了一阵,趁着阳光疲软,天气勉强还算阴凉,又赶了一段路。直到月上枝头,才停下生火造饭。
是夜。
劳累整日的一行人草草填饱肚子,便自顾裹了毡毯沉入梦想。
四下沉寂,连风都是安静的。
只有一处背光沙丘后,传来两个男人窃窃交谈的声音。
“到楼兰后,你按这上面的去找。”卫关山把那令方雅涞好奇不已的白绢裹成团,扔给对面的男人。
月光流转,照在男人面上,赫然就是商队卫队头领阿袁。
白日瞧着毫无干系的两个陌生人,此刻交谈的语气却是无比自在熟稔。
阿袁闲闲抓过白绢,直接抖开来看,卫关山想阻止都来不及。
“嗬……”阿袁发出极放肆一声讥笑,“这满嘴力改轻急狂放国风,崇儒复礼,兴谨厚贞守之道的尊贵人,拔掉皮囊后,怎私底下比我这种人还放|荡。啧,瞧这绢上所画,可真够香艳的。”
阿袁不怀好意的冲卫关山挤挤眼,故意把白绢往他眼前扬,“哎——小将军,这画你可看过?我说,你莫不是故意弄来的这幅图吧?”
“宫中现存唯剩这一幅,其余的都被先帝下旨焚了,只能找人临摹这画。”卫关山目不斜视解释完,淡淡提醒道,“看过了就收起来。”
“看过了?”阿袁故意扭曲卫关山的话,吊儿郎当打趣,“正经人也看春|宫图的?想来是最近开窍了?难怪下午见你一直与那楼兰小王女黏在一处。”
“我怎么觉得,我这边车队在刀刃岭出意外,来不及去白龙堆西边‘偶遇救你’,反倒像成全了你?亏得我挂心了这几日,你却随随便便邂逅了个王女。”
“早早便听说楼兰女子美名天下闻,西域山十六国,几乎每国都有楼兰女为王妃,那还只是普通楼兰女子。这楼兰王女,怕是更加不俗。啧啧……你说你这运气多羡煞旁人。”
“别胡说!”卫关山拧眉,他不喜这般与人谈论一个小姑娘,觉得轻浮。遂强行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才六岁,五官倒是与太……与画上人生得极相似。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她是否长变了模样。我记得她上唇有粒红痣,你可把这也作为寻人的依据。”
“行。”阿袁点头,懒散道,“反正都是个大海捞针的活,多条线索就当多条路。”
卫关山没吭声,拍拍阿袁的肩膀,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