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北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魏北找过魏三德无数次,只要问起母亲,魏三德就用简单的暴力让魏北闭嘴,每次都在快把魏北揍死的时候留魏北一口气。魏三德用蛮力揍着魏北,魏北愣是一声都没喊疼。
魏北在村里晃悠了几天,逢人就问有没有人见着过自己的母亲,没人搭理魏北。魏北有个烂成渣的爹,家里还死了人,没人想沾这个晦气。这时候,人命不值钱,穷人的命更不值钱。魏北在要回家的时候,村头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朝魏北招手。老太太把魏北领进屋里之后,给了魏北一个脏兮兮的手绢,手绢里包着许多皱皱巴巴还沾着土的票子。
“你娘下井死了……上头的人不让声张,你也不要再问了。这是你娘给你和你弟攒的上学的钱,藏好喽,别叫你爹看见。”老太太嘴里没剩几颗牙,豁着凹进去的嘴唇,努力把话说清楚。魏北临走的时候,老太太给了魏北三炷香,意思不言而喻。
魏北回家后,他钻到床底下拖出米缸,把快要见底的米缸掏了个干净,倒进一个纸方盒里,把小脚老太给的三炷香埋进去一小节,用从灶头上拿来的火柴点香。
香潮得发霉了,一时半会儿没点上,魏北足足用完了一盒火柴才让香冒出了扭扭曲曲的烟。
魏北从床上把在玩手的魏南波抱下来,一起给母亲磕了几个头。
米上的香灰、用光的火柴,当然又是魏北被揍的理由。被揍惯了,就真没那么疼了。
魏北七岁,正是上一年级的时候。去年秋后,魏北的母亲给他攒的学费,让他那混账爹当酒钱了。魏北故耽误了半年没上学。这天晌午,魏北见魏三德出了门,把魏三德托给了村头的小脚老太太照顾,自己奔着小脚丫往东边的小县城里赶,像贼似的跑了两个小时,到学校给自己交了学费。
晚上魏三德回家来了,难得没有呕人的酒气。魏北朝四仰八叉瘫坐在床上的魏三德走过去。
“后天我上学去了。”
魏三德抬了抬眼瞧着魏北,也没问他什么,也没应他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魏三德噗噗笑了两声,悠悠地开口道:“我就知道这臭娘们不老实,果然是个该死的东西。”
这种污言秽语魏北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全当魏三德在放屁。
“我白天不在家,别对南波出手。我皮厚,你怎么揍都行,别碰南波。你碰他,我跟你拼命。”
魏三德看着魏北的僵硬的脸嘿嘿地笑,听得魏北一阵恶心。
魏三德道:“我就不明白了,那娘们怎么非要让你上学。我可是混蛋,混蛋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呢。上学去吧,快让你娘看看混账的儿子是多么没用,也让她早死了这条心。”
……
魏北15岁的时候,已经独自在这破烂老屋里生活了三年了,魏北靠着母亲留下的钱和自己做童工,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
三年前,魏三德蹲局子的时候,魏北一点都不意外,魏三德被称为混蛋,绝不仅仅因为魏三德嗜酒施暴。
但魏北没想到的是,魏三德是因为魏南波蹲的局子。
那天魏北回到家的时候,魏三德正坐在门槛上抽烟,见魏北回来了,魏三德无意识地笑了,紧接着露出了和五年前——在通知魏北母亲死了之后一样的表情。
魏北心不安地跳动着,心跳声逼近喉咙。魏北绕过魏三德,推开门跑进了屋子。
床上,被子里埋着,没有温度的人。
……
15岁,初中毕业。魏北拿着班级的毕业合影,拎着书包在县城里无目的地乱走。
这几年,他每天都觉得自己生命到头了。每天拼命读书的时候这么觉得,放了学摸着黑在餐馆里的后厨里洗盘子的时候这么觉得,凌晨回到家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这么觉得,就连太阳出来了的时候也这么想。
自己才15,大概生命就到头了。
魏北不上学了,他上不起了。
魏北从口袋里掏出最后的5块钱,去超市买了十个馒头两包咸菜开始往家走,和县城相反的方向,和学校相反的方向。
混账的儿子没有出息吗?
魏北的脚步也缓也急,带着点希望又没带什么希望,一直如此。
呸,恶心,为什么这时候脑子总是出现魏三德的脸。
魏北气恼,侧过身去朝路边的石头狠狠踹了一脚,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小人。
这个小人不知道跟了自己多久了,手指轻轻捏着魏北提着的盛馒头的塑料袋,一路跟在魏北的后头。
魏北扔了个馒头给他。
这小鬼还不到魏北的腰际高,因为过瘦和营养不良实在看不出几岁,穿着破烂的脏兮兮的长背心,没有裤子,脚底踩着不一样的两只满是破洞的布鞋,头发枯黄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一双漆黑圆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才看起来像个活物。
小鬼一只手攥着馒头往嘴里塞,另一只手还在捏着魏北的馒头袋子。
以往的魏北,已经把这种小乞丐踹开了。
现在,魏北低着头,空洞的眼睛深不见底,盯着这个小鬼吞咽完了一个馒头。
又有一个人,跟我一样活不下去了啊。
小鬼吃完了馒头,没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10岁,吃得不多,很能干活,不生病,很听话很乖。”
这句话过于熟练,过于流畅,小鬼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多少次。魏北肩头轻颤着,手也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塑料袋因为抖动掉落在地,馒头一个个滚出来。
小鬼的说的话,就像路边汪汪轻吠的讨食的狗。跟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