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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端明殿(下)(2 / 2)


父亲生前,便常令她读《蜀书》,瞻孟氏蜀帝之兴衰,熟悉蜀地的风物人情。意在告诫她,蜀地儿女,虽归新朝,但亦当知来处,不可忘本。

苏蓁遵着父亲的教诲,将这《蜀书》通读了几遍,但最喜看的,还是最后一卷。当然,确切地说,也不是喜欢看。《蜀书》最后一卷,讲蜀亡。那种亡国哀愁,似乎有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她从书阁上取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看。

那最后一卷,讲的是宣和三年七月,大兴朝的威远将军王祁率军攻破剑门关入川,长驱直下,重围锦官城。孟氏蜀主率百官出城而降,并主动献上百车的蜀宫财富珍宝,想以此保全文武百官与城中黎民百姓性命。哪知王祁入城,眼红于锦官城之富庶,贪婪与暴虐之心骤起,不但杀尽孟氏一族,洗劫了蜀宫财富,继而纵容大军烧杀抢掠,血屠锦官城,长达十日之久。

宣和帝举兵伐蜀,本就是看中了蜀地财富,攫以填充国库,供应北边战场。被王祁率大军这样一抢劫,那些本该进国库的战利品,便装进了军士的腰包。宣和帝自然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大军灭国的军功摆在那里,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王祁为平息皇帝满肚子的阴火,便将蜀主的宠妃芙蓉夫人,与蜀国满朝降臣一同押解进京,献与宣和帝。

后来嘛,后来,孟氏皇家没了,皇子皇孙们,一个都不剩,蜀地的降臣们,倒是得以保全,个个做了新朝的臣子;美艳无双的芙蓉夫人,入了宣和帝的后宫;昔日大杀四方的威远将军王祁,被宣和帝留在蜀地,恢复民生,治理一方,就成了今日富甲一方的锦侯。

……

打开书卷,满纸都是大厦倾塌的恐惧与沦陷,末代王朝的辛酸与无奈,还有疯狂杀戮的残忍与血腥,掩卷闭目,又是一番雕栏玉砌朱颜改,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息与惆怅。

每次读来,如时光倒流,游魂亲历,哀愁如浓雾裹挟,耗心耗神,困顿无比。

不觉竟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梦里依旧是烽烟战火,刀光剑影,生死离别,颠沛流离。

恍惚中,又有些思绪异常清醒。她想,蜀国亡时,是宣和三年,那时她才一岁,又哪里有什么经历与记忆?

一个侧身颤抖,于那恍若前世的迷梦中挣扎着醒来。

扑鼻是墨香纸息,耳侧是落笔写画的沙沙声,抬眼,就见着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她的跟前来,就在她的几案边,相对而坐,沉眉垂眸,写得认真。灯烛从侧面过来,照在他的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亦是难得的安静。

再抬头,见着窗外天色已黑,苏蓁才陡然惊醒,脱口问到:

“什么时候了?”

“戌时已过。”太子顺口答她,略略停笔,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继而又去写他的字,跟没事儿人一样。

“你怎么不叫醒我?”苏蓁恼了,扬声问他。

戌时,宣德宫门就下锁了。她还怎么出去?

“哦,我已经让鹿鸣去宫门口知会你的丫头,说了你今夜不回去。”太子一张无辜脸,体贴好心肠,“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吵醒你。”

苏蓁一声嗤笑,别过头去。她读那《蜀书》,梦里迷思,此刻仍是有些恹恹的,不想与他置气。

反正,宫门锁都锁了,她也撬不开。她向来不为改变不了的事情,瞎着急,穷生气。

就那样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彻底醒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眼前杵着的人,所坐之处的不妥来:

“你为何坐到我这里来了?”

太子轻笑,一边执笔书写,一边朗朗答她:

“一来,我与你共用一张案桌,可以少点一盏灯,省一点是一点。夫子教诲,身为储君,应当哀民生之多艰,为民做表率;二来,坐得近些,可以让你看清楚,你的弟子通宵习字,何其耐心与认真,决无半点浮躁之意。”

灯下的儿郎,眉目柔和,清朗的声线,字正腔圆,偏偏又拧着些歪歪扭扭的小心思,怪妖气。

苏蓁就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她让他抄书写字的用意,他懂的。

也许他什么都懂,只是藏拙而已,什么也无需她教,只是任凭她教而已。

他凑近了,让她看,她还真就瞪大眼,将他看着。剪水目光,描摹他的脸庞线条,侧耳聆听,那指间的下笔沙沙。

一时间,如时光停驻,心神交汇,静谧充盈满室。

太子似乎很满意,扬了扬眉峰,勾了勾唇角,冲她一个微笑,继续写他的字。

苏蓁蓦然回神,哑然失笑,又不觉叹息,这一不留神,给困在了端明殿学宫,难不成,真要与他对坐一夜么?

忽见得他面色有些潮红,本以为是灯光之故,可细细察了察,那人确是呼吸有些重,额角上,还微微有些汗。

“你怎么了?”苏蓁便倾身打量着,好心问他。

“没什么……”低沉的声音,极为隐忍。

“我看看……”苏蓁听出不对劲,赶紧站起身,绕过案桌,伸手要去摸他额间。

“你别乱摸!”

那人脱口叫嚷着,同时抬臂一挡,闪身往边上躲,又拉了拉衣襟,作散热状:

“有些热而已。”

他越是掩饰,苏蓁越是疑心,继续欺身抢手,要去探他的状况。

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扑。

躲的人,大约是身不由心,欲拒还迎,暧昧而缓滞;扑的人,却存着一番势在必得,势探个究竟的执着,单纯而敏捷。

于是,女郎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扑那人身上去。幸好稳身及时,只有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那掌心所触,恰是腰腹往下,灼得她整个人都想跳开去。

她也是热心肠,怕他有何不适,哪里往那不堪的方面想?

那儿郎却是一声重重的抽气,猛地将她的手捉住,按在原处,幽幽一声戏谑:

“叫你别乱摸!”

叫你别乱摸,你不听,这下摸错了吧?

苏蓁虽被他那突来的情急狂浪骇住,可脑子还是够用的。虽被捉了一只手,动弹不得,却还有一只手能用的。遂张臂长伸过去,把案上那壶已经凉透的碧潭春雪勾过来,高高举起,举过太子的头顶。

然后,壶倾水出,劈头盖脸,尽数给他淋在了头上!

绿茶清芬,茉莉花香,凉水冰意,掺和着女郎的清冷训斥,从头顶缓缓流下:

“你如果连身下那尘.柄都管不住,以后如何能掌天下权柄?”

元重九竟也坐着没动,任由那茶水掩面流下,甚至还抿唇舔了舔流经嘴边的凉丝丝香味。

当真是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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