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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169(1 / 2)


宁康二年,盛夏将歇。

去年今日,苻坚遣将徐成下剑阁,一路攻至蜀都,开了年暂歇了几月烽火,可自打入夏后张育起兵,巴蜀连月来多有动乱。

但许是剑阁天险天成,又有剑谷云深台层峦叠嶂的庇护,剑阁县倒是清静,往来走马行商,浪荡侠客赶路至此,都会在县城里头吃一碗卤水豆腐歇脚再行。

若是运气好,当垆的豆腐西施会打着扇儿同食客说道说道,当年蜀国大将姜维被困剑门关,锁城死守,蜀地的小老百姓们则阖家齐出,奉上大豆,以豆浆为饮,以豆腐为食,以豆渣饲马,最后韬光养晦,奇兵破敌的故事。

姬洛和李舟阳一人着缁衣精干翩然,一人着绀紫云衫华贵绝伦,在食肆里饱尝了一顿鲜美豆腐宴后,牵马过市,正打算出城。走至坊间清舍,听到有歌女弹弦唱曲,不由驻足围观,仔细一听,原是巴蜀才女卓文君所作的《怨郎诗》。

驻足流连片刻之后,李舟阳这等身有田产的富贵人,当即从腰带间取了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金稞作打赏。

“你倒是出手阔绰。”姬洛打趣他,自江陵向西,沿路也多见民间疾苦,却也没瞧过如此大方的一手,于这女儿身前,这独来独往的剑客却生了三寸柔肠,怎教他不好生嗔怪。

李舟阳却无奈摆首,牵马继续前行:“一时感念罢了。那时司马相如一封《两地书》,练成十三数,唯独缺‘亿’,乃是无相忆。文君文采斐然,何等通透,当即再以这十三数赋诗一首,亦表诀别言。”李舟阳说着侧目回首,那弹琴女似有察觉,翘首来盼,眼中流波如水,“你瞧,文君敢当垆夜奔,也敢作书诀别当断则断,这巴蜀同江南不一样,女子侠骨柔肠,心思百惠,豪情却不输须眉。”

出了剑阁县往北,大剑山与小剑山顶风而立,两山如鬼神斧凿,巉岩垒石间飞鸟难渡,因而巴蜀至咸阳历来当险。及至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命人开凿飞梁阁道,自成石门雄关以来,方才连通关中。

而往西南向的山麓中,便是传说里的剑谷云深台。

两人不急着出关,折道西南多有徘徊。

山中本该清静,但山麓下近些年却生出了许多零散的屋舍,渐渐成了拢聚人烟的小村落。姬洛多观望了两眼,发现家家户户前都立着大炉子,烧着火,院中挂着不少未成形的铁器。

巴中多乱,眼下倒是无人管铁。

“剑谷附近历来都有许多铸剑师慕名而来。”李舟阳瞧他好奇,笑着点破,“剑谷三系九宗中,有痴迷剑道剑技剑术者,亦有铸剑成痴之人。以往耳熟的神剑,譬如七星龙渊、譬如承影、又或是湛卢,没有一柄不是先秦以前所铸,如今近千年风流云散,却是再也没有能与之争锋的。此地灵山毓秀,下成溪涧,又以剑为山川地名,对于铸剑师来说,是风水极佳之地,都盼望着千年后能再出一神迹。”

“铸剑?”

但凡习剑的人,都为有一柄神兵而自豪,姬洛亦不例外,因而颔首沉吟。

李舟阳指着山中云烟最盛的地方,道:“再翻一座山后便是云中村,那儿有一群癫狂入魔的铸剑客,都以锻造得天下名剑而为终身目标,听说自打成村以后出了不少奇闻异事。有说入山采铜偶遇精怪的,有说梦寐时得仙人授予铸焊之法的,还有说器灵感念因而滴血认主的……”

说到这儿,李舟阳摇了摇头,眼中既有崇敬,又有惋惜,“神怪志异难下定论,现实往往更为惨淡。十人里有一人成长锋亦属不易,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天才,多的只是庸碌却锲而不舍的普通人。他们有的直至人丁灭尽,依旧毫无所出。”

姬洛答道:“这些人还真是执着。不过,五十年出尽破铜烂铁,但五十一年能锻出神兵,也是值了。”

李舟阳目光一凛,右手抬高,下意识要去握住身后的伞柄竹剑,僵持片刻后,手臂才垂落一旁,闭眼叹息:“人的一生总要有一种追求,哪怕飞蛾扑火,也有教人至死不悔的决心。你看……”他顺手抽出姬洛腰间挂着的云纹鎏银剑,剑锋直指远山剑谷的方向,“这些人瞧着像莽夫,可哪里又比故步自封的剑谷差!”

“李舟阳,你也是?”姬洛抱臂相问,似乎话中有话。

身旁的人听出了深意,却并没有一五一十交代个底朝天,而是反手推剑入鞘,随后答得十分含蓄:“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姬洛听出了迷茫,想到自己,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声。李舟阳回头问他何故,他只答:“巧了,我也不是,所以才能在这里与你并辔而行。不过,人生在世,能朝闻夕死,确实也值得,就像师昂那样。”

“帝师阁的那位新继任的阁主?”李舟阳问,“真如江湖传言,是谪仙般的人儿吗?”

“谁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明明都有点儿讨嫌,说话时总教人担心会问出一句‘何不食肉糜’。”姬洛哈哈一笑,随后敛眉思索。

李舟阳这个人跟师昂很不一样,虽然话都不太多,但相处久了便会发现,师昂其人特别有主见,时常盘算人,却很少与人分享说道,而李舟阳面冷心柔,做事前爱反复思虑,实际内心深处优柔寡断,他的一生更像是负重,被什么推着走的。

眼前人背剑肃杀,但只要带笑,总是平易近人的,至于师昂……想到这儿,姬洛不自主摆首,那个人却是爱笑的,纵然不是大喜,也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惜的是明明觉着离人很近,心却隔着很远。

看着太阳偏斜,姬洛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向远山一眺,慢悠悠走上山道:“希望天黑前能赶到云中村,不然我们便要在山洞将就一宿了。”

未免姬洛一语成谶,二人加快了脚程,歇脚的次数减半,调侃对答倒是时有,不过多是在李舟阳起话头的时候。后者作为蜀人,又师出剑谷,对附近地貌历史如数家珍。

走至峰峦顶时,正好遇到云海连片,路不能见,二人只能盘坐树下稍等山风吹去。

闲坐便无聊,姬洛随手捡来枝条,在地上泥中将这几天听到的地势见闻描成了一副堪舆图。李舟阳瞥过一眼,摘来片小叶子一滑,落在顶端,正好接上他的大路:“过了终南山后接上子午道,长驱直入过秦关。”

“子午道?就是那个先秦所建,被张良放火烧却,而后又为王莽重建的山岭栈道?”姬洛依稀有耳闻,仔细想了想,原是那时在阆中和谢叙无事座谈,后来说到蜀路难行时提起过,不过比起水文山海,大多数人对一地的印象多半来自于史事。

既然提及子午道,不得不讲子午谷,《三国志》载魏延曾就此出奇谋,想要和诸葛亮两路包抄,在潼关前汇合,拿下咸阳,只是此计并未被诸葛丞相采纳,魏延因此心有不甘,一时认为丞相怯懦,一时又为才华不得施展而叹恨。(注1)

两人借此闲聊。

李舟阳少时有几年虽奔于流乱,但自打入了剑谷后,每日习剑读书,却有些笔墨,更何况说的是蜀汉的故事,再没有比当地人更清楚的。姬洛提到,他便也接过话来,望风生豪情:“诸葛丞相不许,多半是因为计策凶险,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他顿了顿,目色如剑生寒,续道:“虽是凶险,但真的便不可一试吗?”

姬洛正把玩手中鎏银剑,闻言推拉剑柄,沥出一片寒芒,淡淡反问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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