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好处吗?”他话说得愈发有气无力。
“我是散修,可以领着你踏入大道,长生不老。”
“能吃饱么?”
“……应该能。”男子摸摸鼻头,然后正了正脸色,肃然道:“你跟我回去,我保你衣食无忧。”
“哟,咱们裴二公子也想找徒弟了呐。”
梅雨湿润了泥土,朦胧了他的眼。
乌金衣衫的女子在雨中走来,伴随着轻佻的话语,和微微挑起的眼角,停在他面前。
——长得真好,不过不能给我当饭吃。
这是阮软饿晕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在一片云雾中醒来。
微风轻动雾云开,日照峰巅香烛台。
身侧飞湍瀑流,松云白鹤,萦青缭白,四望如一。
他抬手,遮住大半张脸,也拭去了面上水雾。
水珠从指尖砸在地上。
视线也逐渐明朗。
“诶,姓裴的,这小子醒了!”女子率先发现他睁开眼。
裴姓男子立刻转头,然后哈哈一笑:“小子,你睡了两天一夜,可算醒了!”
“……这是哪儿?”阮软抬脸看着两人,满面茫然。“这到底是哪里?”他茫然地环顾,似轻声询问,似喃喃自语。
很美的地方,美到不真实。
“这是方外。”揉揉他头发,衣衫华美的男子先往他嘴里塞了块馒头,乘着他鼓起腮帮子咽食物的时候,指给他看,“就是你们说的仙境。”
高山寒树,飞湍激石,白鹿饮溪,土膏微润。清风拂面,也吹去了对岸苍然暮色下一番桃花开尽的乱花飞漠漠,花动一番春色。
“夫诸,过来。”
通体莹白的小鹿动作顿了顿,臀部扭了扭,接到又一声呼唤后,两只前蹄才不甘不愿地转了个方向,把头从溪水里抬起来,长鸣一声,撒欢般扑向主人。
“又重了。”被扑倒的男子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摸摸怀里小鹿的头,“又贪嘴,百十斤肉都喂不饱你。我才走了几天,嗯?”
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抬头看着身边仍然坐在地上的阮软,挑眉一笑:“小家伙,你是过得多凄惨,啊?这脸,这身板,还是饿晕过去的,连我家夫诸都不如啧啧啧……啊!”
阮软一口咬在他右臂。他连忙想摆脱这个熊孩子,但似乎顾忌这小家伙的身体,也没真敢用狠劲,而阮软便得寸进尺,等血腥味充斥了口腔,这才松了嘴。
一旁的女子咯咯直笑:“裴回铮啊裴回铮,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名为裴回铮的男子一边捂着血淋淋的伤口,一边更悄然施力按住了怀里蠢蠢欲动的小鹿,给了个警告的眼神,才作出咬牙切齿状:“你们两个都是没良心的……”
“我怎么没良心了?都说医者仁心,我当然有良心。”女子挑眉,冲阮软勾了勾手,“小家伙,过来,我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阮软一脸防备。
“姜灵心你不看看我的伤么!”
“你这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姜灵心瞪他,却还是摸了一个小瓷瓶扔过去,才发现阮软根本没动,哼了一声,索性自己上前,“小家伙,你的亲人呢?”
“亲人?”阮软面露迷茫。
“就是你的爹娘呢?”
“我是孤儿。”他回答。
“嗯?孤儿?你……”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人,“你……这……”她瞟向裴回铮。
后者摸摸夫诸的皮毛,头都不抬就咧嘴一笑:“孤儿就孤儿,小家伙,你跟着我,我让你顿顿吃饱,怎么样?”
他眨眨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带着点纠结和怯意开口:“你……是仙人吗?”
裴回铮“哈”了一声,显然把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才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温度透过手掌传递到阮软的头顶,而耳畔响起的是温柔轻缓的语气:“我只是小有所成的散修。你愿意留下来,你会走得比我更远。”
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傻子都知道怎样做更有利。
阮软咬唇,盯着那只张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瞪他,显然颇有灵性的小白鹿,又看一眼裴回铮手上已经痊愈的伤,居然直接噗通跪下,重重给磕了三个头且沾了一头草屑之后,大声道:“从此我就算是你门下弟子了!”
“好好好,徒儿你身体还没好全乎,快起来。”裴回铮松开夫诸,笑得见牙不见眼,丝毫不见芥蒂,然后才想起来一般开口询问:“对了,徒儿,你叫什么?”
全程目瞪口呆的姜灵心:“……”
阮软面不改色,抬手一擦头,却忍不住皱起包子脸,但也没有抱怨,只老老实实回答自己新出炉的师父道:“阮软,阮软的阮,阮软的软。”
“……这谁给起的破名儿。”裴回铮装作没看见他的动作,只是露出一脸嫌弃,也懒得追问他话里提及的字,反正这名儿听起来就要不得,便道:“师兄说这一代弟子都是重字辈,阮软当做乳名还行,阮重软什么的就太不上台面了……嗯,我得想想……”
姜灵心:“阮重重?都是叠字,还谐了虫虫的音,多好养活。”
一大一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回铮握住自家小徒弟的手,然后用阮软的手指了指阮软的脐下三寸位置,“带把的。”一顿,“男的!”那破名字还是省省吧。
姜灵心抱胸,撇嘴。
“起什么名字呢……”裴回铮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绪转了几转,依旧拿不定主意,“我那几个师侄都叫什么来着?……师兄门下的重明重华,启师弟门下的重光重耀……啧啧啧……”
“重生如何?”姜灵心又忍不住插话:“这小家伙跟了你可不就是重生了……多好的名字。”
“闭嘴吧你!”裴回铮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不过“生”倒是个好字……重笙!就叫阮重笙!”
反复咀嚼了这名字几遍,觉得实在很有些意味在里头,于是欢欢喜喜的点头。然后阮软——哦,不对,是已经答应更名为阮重笙的他问裴回铮为什么取这么个风雅的名字。
裴回铮:“风雅?……哦,只是她刚刚说起师兄,突然想起来我有个故友最爱笙乐,所以干脆让你叫笙了。”
阮重笙:“……”
“你还别不信。”裴回铮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却一无所获,皱皱眉头,又往自己腰间的布袋里摸,掏啊掏,先是拿出了一根笛子,又摸出了一把阮,终于掏出了一个……长得很像笙的东西。
“这就是笙。”收到小徒弟疑惑的眼神,裴回铮抿唇,“我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师兄非要我通音律,但我实在不乐意,到头来也就勉强学会了点笙。”想起曾经的时光,他目光更柔和了几分,“这是师兄在我弱冠那年送给我的,虽然长得奇怪,却曾经是当年残损遗失的魔族至宝,未月笙。这还是师兄机缘巧合得来的,转头修改了好一番才送给了我。”
姜灵心平静的看着他,平静地开口:“这么多年,你居然还留着。”
“到底是个宝贝,留作纪念也好。师兄如今都当上掌门了,我们也回不去啦。”
阮重笙问裴回铮,为什么他的师兄当上了掌门,他却浪迹天涯,居无定所。
裴回铮摆摆手,说,其实他当年也是年轻气盛,才选择远离师门,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仙。
姜灵心就在一遍,嗤笑着拆台:“你师父当真应了这名儿,回回傲骨铮铮,也是可怜真真。当年你厉师伯那样为他谋划,他还是带着一身伤离开蓬莱——如果不是我师父好心救他,如今的风流侠客,不过是马下香尘罢了。”
裴回铮摸摸鼻子,“我是辜负了师兄……等等,姜灵心,你枉为医仙,怎么如此刻薄?!”
“你的那点破事虽不稀罕,但我就能说上三百年,你信不信?”
两个人吵吵闹闹,又岔开了话题。
——果然人的第一印象都是用来幻灭的。
但阮重笙联想了一下,大概在心底推出了一个放荡不羁的弟子死倔着离开师门,多年后功成名就的故事。
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故事。
这一年他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