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忽而涌上了萧清毓喉间,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
了无回音。
毕竟这只是一尊玉像,原本留驻于那黑琥珀中的最后一缕神魂,都已消散而去。
一只微冷的手轻轻按在了萧清毓的肩头,给他些许支持。
萧清毓察觉到师尊的安慰之意,缓缓闭上了眼。
下一瞬,一段记忆忽而在他识海之内涌现而出。
萧清毓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桃花,比桃花坞郊野之外的漫山遍野,还要辽阔。
这便是桃花娘娘所辖的桃花谷么?
萧清毓也看见了自己。
他已是五六岁的模样,五官的轮廓基本定型,尤其是他眼底的桃枝阴影,以及眉间的一枚殷红桃花印记,与他血脉复苏以来身体所发生的变化一般无二。
原来他并非血脉突然觉醒,而是受了桃花激发,原本被压抑掩藏起来的桃花体性重新复苏。
五六岁么……
按时间线来看,应是在那段于萧氏家学中的记忆之后。
桃林之内,莺啼婉转,春意融融。
一只活泼的黄莺轻盈地落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欢快地啄了一下,而后愉悦地唱起了歌。
“鸢儿别闹,痒。”萧清毓避开了黄莺的鸟喙,将其捧在手心。
“小桃花又与鸢儿逗趣呢。”一道和悦女声自萧清毓身后响起。
女子身材高挑,言笑晏晏,年幼的萧清毓对她很是亲近,见她来了,便欢快地冲上去唤了一声“姨姨”。
萧清毓年纪尚小,又刚刚自那吃人的萧家脱身出来,只觉这桃花谷虽只有桃花鸟雀等生灵与他作伴,却比那萧家不知好了多少倍,对满谷的所有生灵,都充满了亲近之意。
在年幼的他看来,这般人间仙境之中,又怎会有何阴谋诡计呢?
只是如今将近二十余年过去,他虽仍算稚嫩,也已懂了些人情冷暖。
自然能看清楚那女子眼底笑意之下潜藏的,无尽冷漠甚至是厌恶之意。
萧清毓只觉这女子有些眼熟,一时却说不出她到底是谁。
“毓儿,阿妩。”又有一道女音传来,其嗓音温柔如水而又缥缈无比,萧清毓竟难以分辨其来处。
萧清毓四顾望去,也不曾见到女子的踪影。
“主上。”
萧清毓看见被他称为“姨姨”的女子目光仍落在他的身上,面上却泛起了一丝隐秘的薄红,若非萧清毓全神贯注地观察她的反应,必然难以发现。
“阿妩不必多礼,”女子轻叹口气,嗓音仍是飘渺不定,“毓儿,将你的桃花印记收回去,吾教你的遮掩法门都忘记了么?”
“是、是毓儿学艺不精,还未能掌握圆融,”年幼的萧清毓不知为何,对这位母亲竟有几分惧怕,远不如他的“姨姨”来得亲近,嗓音亦有隐隐颤抖,“还请、请母亲责罚。”
女声停顿了良久,终是道:“吾再教你一遍,这回,你须得记好。此之法门与你己身命运休戚相关,若不能掩藏你之体质,不知何时,便要大祸临头。”
说罢,她将一道法门再度传入萧清毓的识海之内,同时辅以灵力灌注,终是叫萧清毓将他眼底的桃花与眉心的印记尽皆收敛。
此刻的萧清毓,便全然是人类孩童的模样,毫无桃妖的妖异之感了。
见萧清毓总算恢复“正常”,女子又是一叹,语气总算从原本疏离的博爱稍稍带上了些许温柔怜悯:“此法门虽可为你遮掩体质,但其功效也不过寥寥数十载,待你长大成人之后,若是体质被相关之物所激,便要复苏,届时便连此法都无法起效,便只有……”
她难得有些恍惚,嗓音亦有些泄气:“与天相斗一途。与天相斗,若不能胜,便要反受其苦……”
萧清毓只觉有一只温柔的手忽而在他发顶虚虚一抚,他下意识就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你来了,”这回的声音不似先前清晰有力,反而很是虚幻,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而散,“……中间虽也出了些差错,不过他好歹,也把你教得极好。”
萧清毓心中耸然一惊。
他分明只是沉入一段尘封的往事,他的母亲竟也有所察觉么?
而他被师尊抚养长大之事,母亲也都知道!
“此非察觉,而是预料,”女子嗓音愈发微弱,“吾与萧家家主皆身负大气运,可见未来诸事,这才与角落之处,留下一道残念罢了。”
“只是这预料之能,非是有益,而是有害……”
“你既然血脉苏醒,便要继承吾之体质,而你之命格奇诡不祥,一旦觉醒,便要自天道之子,转为天道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既然有了这一体质,便应好生利用,总有解决之道。”
“……母亲?”萧清毓心中生出些许不安,颤声道。
“噗,他很好,”女子忽而轻笑一声,在萧清毓发顶又揉了揉,轻声道,“时辰已到,万望吾儿珍重,而吾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他还在等你,回去罢。”
说罢,女子不带一丝眷恋,嗓音随风而逝。
而在这一阵风中,桃花谷内霎时下起了一场靡丽无比,但又叫人心惊胆寒的艳红花雨。
满谷的桃花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尽皆凋零,花瓣随风四散,几乎遮蔽整片天幕,极尽凄凉,而又极尽荡气回肠。
仿佛其花之凋零,非是外力所迫,而是主动为之。
恍惚之间,萧清毓隐有所觉。
他的母亲,那位桃花娘娘,非是普通的桃花妖。
这漫山遍野的桃花,都是她。
而这脚下辽阔土地,地底滚滚灵源,也都是她。
她非是一株桃花,而是整片桃花谷。
更是桃花仙。
“为师在呢。”察觉到萧清毓的肩膀细微颤抖,楚浔将他的肩稍稍揽住,在他耳边柔声道。
萧清毓猛然睁开了眼,体内血脉因为记忆的复苏忽而沸腾起来,他眉间原本暂时隐匿的桃花印记此刻颜色分外鲜妍,灵动无比,几如活物。
好香……
话已然到了嘴边,楚浔险些就要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却见萧清毓忽然主动地扑到他的怀里,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上了实在的肩膀,将自己的脸埋在楚浔心口之处。
母亲那一句“他还在等你”犹在耳畔回旋不止,萧清毓听着师尊平稳有力的心跳,来到此处之后累积的无数压抑痛苦,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楚浔缓缓扣住了他的腰,将他家徒弟往自己怀里带得更深些许,柔声哄道:“怎么了?”
萧清毓并未答话,而楚浔只觉伏在自己心口处的人颤抖不止,而他衣衫之上,亦隐有一阵湿意。
……他竟是哭了。
“师、师尊……”带着哭腔的嗓音因衣料的阻隔而有些发闷,楚浔只得默默将人搂得更紧。
“你会一直等我吗?”
“我不会等你,”楚浔嗓音沙哑,眸色一深,“我会一直陪着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