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旁边,立着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柳大小姐和柳方泉。
“三弟,表妹,你们来了。”柳方泉打招呼。
柳大小姐柳贤华朝他们笑了笑。
叶凤泠朝二人行礼,不理睬一道如影随形的殷切目光,默默立去柳绰身后。
柳正礼草草行礼后,双目炯炯有神,盯向一个人——苏牧野。叶凤泠注意到他身子微微发抖,脸庞笼光地立去苏牧野身侧。
叶凤泠:“……”
棋盘上的棋子排如繁星,看得出两人已经厮杀有段时间。叶凤泠认真将万分复杂的棋局抽丝剥茧,一层层理出头绪。棋一直是她的弱项,外祖父评价她,善布局、易性躁。前期精心排兵布阵撒下的网,常常被沉不住气的她胡乱收了,浪费又可惜。
柳绰落下一子,苏牧野挑眉,随机跟着落一子,柳绰深深望他一眼,又落子,苏牧野再次快速跟着落子,他好像根本不加思索……
柳绰目露不解,没有多言,继续落子,断下苏牧野一片白子。
苏牧野保持着慵懒的姿势,双腿微张,雪白的衣襟铺落在膝。他神色自若,好像无关痛痒,就仿似被杀的不是他白子,而是黑子一样。
“该世子了。”柳方泉提醒。
叶凤泠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撞入一道被矜持包裹的火热,脸有些发烫。
苏牧野满意,垂下眼睑,从容落下一子,再次抬头凝注一方。
叶凤泠站立难安,脸上的热意一波高过一波,先是细缕成丝顺血脉缓流,等到柳大小姐和柳方泉都开始顺着某人目光看向她时,那股热浪层涌叠障,瞬间四散游弋,从头到脚简直羞恼到爆炸。
这人,就不能专心下棋么。
叶凤泠离开棋盘,自去烹茶。
苏牧野勾起唇角,掠满笑容,故意装作看不见柳绰不满的目光,轻声道:“柳公,得罪了。”
在他又一子落下后,原本隐隐处于下风的白军逆风翻盘,反杀一片。那股吊儿郎当的棋风刹那改变,势如拔旗斩将,疾如野火燎原,再不复开始淙淙流淌的不息潺湲,生机化作锐利,挥剑斩退黑军。
棋盘之上,尽管落子交点已不多,胜负之锤的摇摆空间仍无比宽广,空白处仿佛千里山河,黑白对峙,铁马金戈,狼烟四起,阵云开合。
一直观棋的柳大小姐默默退开几步,去陪叶凤泠一起烹茶,留下的柳方泉和柳正礼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均在内心慨叹不已。
在叶凤泠他们来之前,柳方泉已经和苏牧野下过两盘,尽数陨败。棋艺不精,他无话可说,可他没想到,苏世子棋艺竟直逼柳绰。在他的世界里,祖父棋艺,精妙夺魂,鲜少失手。苏世子年纪轻轻,棋艺也能达到这样地步,还考中了探花,相比之下,自己真的可以算作一事无成了……
与柳方泉的自惭形秽截然不同,柳正礼整个人陷入一种狂热情绪里,他傻傻地看着棋盘,又抬头看执子手谈的苏牧野,暗道,世人称赞苏世子是通国之善弈者,真不是夸大啊,那别的肯定也是真的了!
一时之间,他眼睛一眨不眨,亢奋地盯着苏牧野。
同样对通国之善弈者的评价有感觉的,是同苏牧野对弈的柳绰。他扪心自问,自己的棋艺在国朝里排不上前五,也能到前十。回到苏北这些年,每当风弊之症严重时,他无奈地被困室内,只能一个人研究着残局。
以他六十多年的棋艺,在同苏牧野对弈时,仍感吃力,足见对方确实于此天赋异禀。
下棋和别的不一样,是真正讲究天份的一项艺技。棋艺里有精微筹谋、有殚述妙法,还有赌术眼界。
一方小小棋盘,如同寰宇江河,举手投足、子落子亡间,死生往复、天地轮回。
通过这场对弈,柳绰对苏牧野的心性和人品有了更深的了解。
然后,他更不放心了……
苏牧野的棋术和落子气道奇异多变,诡谲难测,看似落子无意,回想但觉步步惊心。他从第一步就在布局,但步子之间偏不落窠臼,让人开始时摸不到头脑,行子时他时轻挽如布流云、时潦草似乱墨迹,将攻防有序、稳健凌厉的柳绰打的阵脚不稳、首尾难护,从最初的不以为意变成举棋不定,最后到惊心犹疑。
由棋观人,苏牧野此人,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深不可测,远非明面看起来那般风流浪荡、不以为意,世人称其纨绔,只有一个可能,是他自己想让世人如此认为!
这样的人,若单旁观,柳绰必要大大称赞勉励,若是亲己,铁当规劝。现在,他是摘得外孙女芳心的人,让柳绰忧虑不安,只能自我安慰,至少他对外孙女很有几分上心,自己算是站在他这一方……
又一子落后,柳绰百感交集地抬头望向苏牧野,待他看清苏牧野睁着秋水寒潭的眼睛目含缱绻盯着的地方,立着红潮遍生,娇媚旖旎的外孙女时,脸上一僵,才升起的些微好感和欣赏转瞬淡了下去,心头怨怒顿起,只是他一时不知是要怪春心萌动的翩跹少女多些,还是怪步步为营、狡诈圆滑的世家贵子多些。
他冷冷哼了一声,出声唤:“阿泠,上茶。”
才烹好茶的叶凤泠僵了僵,有些疑心,难道外祖父发现自己多煮了好几道,特意依苏牧野口味煮尽茶涩?
侧脸瞥一眼,发觉外祖父没看她,全副身心还放在棋盘上,叶凤泠松了口气。她看了眼一直杵在她身旁的大表姐,在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下,脸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