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街卖画,却被告知是资本主义,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批评。
批评他的是两个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中学生,他们是年青一代,不认识这位年将半百的前任将军,孩子们义正言辞地批评他:“大爷,您赶紧把这些画收回去,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林勉震惊,回了家里,先跑到镜子前思考人生。
宋斯成抓了抓灰白头发,将井里的水挑回厨房做饭,看林勉在镜子前左转右转,乐了:“少爷,你做什么呢?一把年纪了臭爱美!”
“哥哥,我当真老了,”林勉忧桑地摊开双手,“孩子们叫我大爷。”
宋斯成:“……”
“可是少爷,你确实已经五十岁了。”宋斯成哭笑不得:“孩子们不叫你大爷,该叫你什么呢?”
“宋哥,你莫乱讲!”远远传来妇女的声音,那声音逐渐大了,对方走进院子:“林勉嘛,看上去也只有四十!”
“哎,淑芸妹子来啦!”林勉被对方恭维得很开心,立刻回头指挥宋斯成:“快去做饭,舒雅爱吃的桂花鱼,给她弄一条!”
六十岁的宋大爷被老伴指挥得特别开心,连忙挑起扁担,连声应他:“是、是。”
张舒芸是60年饥荒逃难过来的,她原本是个寡妇,膝下无儿又无女。
林勉在街上卖自家种的青菜时,张淑芸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向他乞讨,林勉卖光了青菜,掏零钱向人讨了个干饼给张淑芸。
张舒芸拿着干饼,感激涕零,赖在林勉身边没走,哭诉她这些年的遭遇。
她以前也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年轻时日子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后来嫁了指腹为婚的少爷,可那少爷偏要上战场,去了人就再也没回来,去打听的人都说,少爷死了。
张淑芸自家家道中落,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能依靠婆家,从此做起了新嫁的寡妇。
说及此,张淑芸悲从中来。
噩运远没有到此为止,五十年代以来,斗地主反封|建,婆家一落千丈,老丈人郁郁寡欢死了,一大家子四分五裂,后来又闹饥荒,人吃人都出现了,张淑芸只好背起行囊,逃难他乡。
林勉回来和宋斯成商量。
宋斯成叹气:“他们那边就是,饥荒闹得厉害。”林勉沉默不语,宋斯成知他所想,林勉大抵在沉思当初为之奋斗的眼前这个崭新国家,确如他期望中那样吗。
“周先生曾提醒过你,但他也鼓励你。”宋斯成搂着林勉说:“别多想。”
“要不让她跟咱们住一段时间吧。”林勉望向宋斯成,目光恳求:“家里还有多余的房间,给她腾一间出来。”
宋斯成想了想,不大同意:“少爷,一旦破例,往后不知要惹多少事端。”
“能救一个是一个。”林勉固执道。宋斯成无奈,笑说:“少爷,你知道,我总是听你的。”
林勉将张淑芸接回家,张淑芸感动不已,跪下连连磕头,并保证自己只是暂住,绝不久留。这一住,就住了六年多。
起初得知宋林二人关系,张淑芸也很惊讶,后来渐渐地,至少看上去,她是接受了。
林勉还为自己吓到她而愧疚,张淑芸反过来安慰:“感情好才是最重要的,我祝二位白头偕老。”
日子终于无波无澜,走到了1968年。
鱼是自家养的,宋斯成瞅着池子里最后一条鲫鱼,回头望天,天色趋暗,宋斯成皱了下眉头,将鱼捞出池子,做晚饭。
张淑芸最近忙碌起来,神秘兮兮的,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晚上睡觉,宋斯成躺在被窝里,搂着林勉给他揉胳膊,装作无意地提了一嘴:“淑芸这两天干嘛呢,成天手里拿着个红本子,从早上起就不见人影。”
林勉借着昏黄的煤油灯,瞪大眼睛给宋斯成揪白头,嘴上说:“老都老了还操心这,你管她呢。她成天在家里玩也无聊,出去嘛好歹给自己找些乐子,咱俩不管这些。”
“都一四十多的老太太了,能玩啥呀她?”宋斯成略带不满:“当初我就不支持你让她住家里,这都六年了她还不走,咱俩都老了,还给她养老呢?!”
“哥哥,”林勉不悦,“我们本就无儿无女,家里多个人多份热气,再说她开销又不大,我们这满园子菜,鸡啊鸭的,她还能吃光不成?你真小气。”
宋斯成不给林勉揉胳膊,赌气翻了个身背对林勉:“你尽向着她。”
“我心向着你。”林勉呵呵笑:“够了啊,大晚上的,别闹,睡觉。”
宋斯成爬起身吹灭煤油灯。
第二天林勉提着袋子去给公社食堂送菜,半路上被几个年轻人打劫,人挨了顿打不说,菜也被抢了个精光。
林勉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宋斯成看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心疼道:“算了,以后咱们不去送菜。”
林勉倚靠宋斯成坐着,握住他的手,林大爷很难过:“这要搁我年轻的时候,非把这几个瘪犊子揍得亲妈都不认!”
宋斯成想起当初在缅甸,林勉快刀斩敌将,枪林弹雨中还能逃生,当真是英姿勃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哎,算了算了。”宋斯成安抚他:“咱俩呀,不服老不行。”
“哥哥,”林勉忽然想起来,“我们这也算白头偕老了吧。”
宋斯成拔了一根头发,白的,他又揪了一根林勉的头发,也是白的。宋老爷子艰难地将两根头发丝儿绑在一起,握着林勉的手笑:“算。”
晚上睡觉,吹熄了灯,院外的他两养的土狗子又在汪汪大叫。
林勉不忿:“又来偷菜!”宋斯成掀被子坐起身,操着棍棒蹒跚出去。
这帮年轻人越来越猖狂,偷鱼偷鸡偷鸭还偷菜。
宋老爷子气势不减当年,当年他站在山坡上一吼,能吓得小鬼子屁滚尿流,如今站在田埂边一吆喝,林勉仿佛又看见当初那个指挥千军万马冲锋杀敌的宋大校。
林勉扶着门框直笑,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那几个小年轻就像当初的小鬼子般凶猛,却未曾如小鬼子那样被吓退,他们吆五喝六冲上来,照着宋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顿暴打,边打边骂:“臭战犯!资本主义走狗!打死你!”
林勉大惊失色,跌跌撞撞跑过去,将宋斯成护在身下,替他挡住拳脚,怒道:“老子杀日本人的时候还没你们!住手!”
“呸,”小年轻啐唾沫,“就你,包庇资本主义,地主的儿子!该打倒!”
连踢带踹把两大爷折腾了够,小年轻们扛上一蛇皮口袋战果,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宋斯成和林勉在院坝里躺了大半天,两个人都站不起身,夜里露水又重,宋斯成艰难地搂住林勉,试图为他遮挡风霜,却怎么也没办法将他完全抱住。
还是第二天张淑芸回来,边嫌弃边把两人扶回床上躺着。
林勉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感叹:“哥哥,当初少年英雄,如今变成了糟老头子。”
宋斯成一动就疼,依旧笑着安慰林勉:“少爷,人得服老。”
此后每天都有人来家里拿菜,毫不客气,鸡鸭都让他们抢光了,拔光了院子,他们就冲进厨房翻找。宋斯成和林勉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进搬出,林勉背对宋斯成,偷偷抹眼泪。
家中再次空空如也,就在两人忧伤饿肚子的时候,林勉姐姐回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