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停的出现不可不谓突然。
他满身狼狈,目光凶狠,更像街头巷尾打劫好学生的混混之流。
若非路灯下林渺恰好看清楚那是沈宴停,他几乎无法认出此人正是一个月前,耀武扬威要将他赶出致远的校霸兼学霸。
沈宴停骨子里带着一股狠劲,一旦碰上和苏羽有关的事,他引以为傲的大脑就跟失了智一样,因此苏羽斥责沈宴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现在,这个疯子从上滩追到了宁北。
沈宴停欺负过林渺,林渺记恨而且畏惧他,这人就像一头在丛林中左冲右突着长大的斗兽,似乎随时都准备着扑上来将猎物或敌人撕碎。
沈宴停似乎流浪在外许久,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他沾满污渍的羽绒服上破了洞,脚底踩着的斐乐也已破破烂烂,唯独那双眼越过林渺,直直盯住苏羽,双眸散发出阴狠,在黑夜中仿佛能发出血红光亮。
那是一头绝望的饿狼。
而林渺手中没有驱赶他的火焰,因此他情急之下,只能回头提醒苏羽,让他赶紧跑。
沈宴停这个不速之客,绝对不是来和他们叙旧、怀念同学情谊的。
林渺那两声喊,提醒了弯腰系鞋带的苏羽,同时激怒了厌恶林渺的沈宴停。
沈宴停将目光移回林渺身上,狠狠瞪了他,然后迈开双腿试图越过林渺,直冲向落荒而逃的苏羽。
林渺眼疾手快,在沈宴停突破他弱不禁风的身体屏障前,一把扑上去,自身后将猝不及防的沈宴停扑倒在地。
沈宴停懵了,压根没想到柔弱得不值一提的林渺也敢多管闲事,也罢,顺手解决一个不顶用的废物而已。
沈宴停死死盯着苏羽,那目光之凶狠,丝毫没人怀疑,一旦林渺此刻松手,沈宴停能立刻饿狼扑食般冲向苏羽,将他剥皮拆骨以泄心头之分。
苏羽步步后退,沈宴停对他而言,此刻正与修罗恶鬼无异,原本飘摇似竹竿的清瘦少年脸色愈加惨白,他跌跌撞撞后退,跑出校园侧门,逐渐消失在沈宴停视线范围。
“操!”沈宴停怒了,回头抬腿踢中林渺腹部,林渺死命抱住他坚决不撒手。
他爬沈宴停追上苏羽,让这个疯子神经病追上他唯一的朋友,绝无可能。林渺咬紧牙关,大约是生平头一次,少年身体中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将比他结实强壮得多的沈宴停困得无法动弹。
沈宴停怒火攻心,他离家出走,放弃学业放弃优渥生活,违背父母意愿,千里迢迢来宁北找寻苏羽,好不容易看着人在眼前,却又因他深恶痛绝的臭哑巴的阻拦,眼睁睁看苏羽再次消失。
“傻逼你他妈滚!”
沈宴停体内潜藏的暴力因子窜入大脑,四肢每一根神经绷紧,满腔愤怒不甘,对苏羽背叛的憎恶,对林渺阻拦的痛恨,将他扭曲为一座暴力机器。
沈宴停抬手一拳砸中林渺脑袋,或许是太贴近太阳穴,林渺有须臾昏厥,沈宴停翻身骑坐在林渺身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别铁块还坚硬,揍出了林渺唇角血丝。
“哑巴,老子和苏羽的事,轮不到你管!”
砰——
拳头打进□□,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刺激挤压着痛感神经,林渺蜷紧身体,来自沈宴停愤怒的狂风暴雨将他淹没。
拳打脚踢会让意识昏迷不清,林渺紧紧抱着自己,昏昏沉沉地想,还好苏羽跑掉了。
有很多年,林渺没挨过这样的打,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上一次受欺负还是在孤儿院,童年的经历成为他这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孤儿院食物玩具有限,那些年幼的孩子过早适应了丛林法则,而林渺,就是那个法则的最底层。
其实在周小龙之前,并不乏人骂他“废物”,他是哑巴,不会为自己辩解,别人来抢干瘪无味的馒头,林渺为了不挨打,强忍饥饿把馒头交出去是常事。
他的这种识相,在那些大孩子眼里,只能得到二字评价:废物。
所以当周小龙骂他废物的时候,林渺甚至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又回到纷争的童年,食不饱腹,衣不御寒,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哑巴一直在没人注意的角落蜷缩。
宋子荣于秋睿给了他衣食无忧的十年,这对善良夫妇离世后,便只剩下他。
林渺一直觉得,周小龙所言其实非虚,他就是个废物,名副其实的废物。他什么都不会,如果不是宋子荣教他绘画,林渺甚至没有一技之长。
因为从小营养不良、饱受打骂,是故身子骨一向孱弱,对林渺只需稍加威胁,便能让他退避三舍。
他的胆量实在太小了,就一颗针眼那么大。
沈宴停边打边骂林渺找死。
放做以前,林渺肯定在挨第一拳的时候就放开沈宴停,然后躲得远远的不去招惹他,可是这次,他始终攥着沈宴停衣摆,不让他有机会摆脱他去找苏羽麻烦。
至少现在,我不是废物。林渺固执地想。
失血和殴打打来的剧痛让神经逐渐麻痹,林渺仿佛提前一脚踏进鬼门关,宋子荣于秋睿温和慈爱地同他招手,林渺拔腿试图奔过去,在他即将握住他们的手前,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苏羽逃脱,手忙脚乱打电话报警,然后通知远在上滩的宋逸辰。
夜空下的同一时刻,奄奄一息的林渺半昏半醒,少年心里很清楚,没了他,谁也不会难过,宋逸辰不在乎他,他也没什么朋友,唯独郑管家与赵姐,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林渺想了想,闭上眼睛。
急救、纱布、针筒、心脏起搏器、消毒水的气味,还有人在耳边咆哮:“救活他——”
很吵,灵魂闭着眼睛漂浮在半空,耳边回荡着喧嚣嘈杂的大喊。
林渺试图睁开眼睛,但巨大的压力黏合眼皮,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的星空,星河浩瀚之下,年幼的小孩踽踽独行。
星河眨眼消失,取而代之无边无际的火海,硝烟四起,林渺回过头,无数身穿黄绿制服灰头土脸的士兵穿过他,他们用身体垒砌的城墙抵挡炮火,被鲜血染红的旗帜远远飘扬。
——“林勉,家国与我,孰重?”那人问他,他是那般急切,林渺追逐着那份回忆,却找不到答案。他被挂上枷锁,大字报批了一场又一场。
——“他是□□!□□!”有人咆哮,将白色油漆泼满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