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一大早便坐在石墩上等着,昨日沈磊来大闹一通,怒气冲冲地走了,紧接着阿姐也走了,她尚且还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阿姐一夜未归,她也没睡踏实。直到快把门前的杂草儿薅干净的时候,才看到萧霈云回来。
她丢了手里的草,撒丫子跑至萧霈云身边,关切地问道:“阿姐,你昨晚怎么都没回来,长健哥出什么事了?”
萧霈云叹口气,看着她黑乎乎的手说道:“怎么又把手弄得这么脏。”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牵起她的小脏手往回走,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出萧霈廷能去哪儿,慧儿见她愁容满面,也不敢多问,乖顺地洗过手后,从锅里盛出一大碗热粥给她。
萧霈云自昨夜起便没吃过东西,此刻也确实觉得饿了,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
正吃着,张大娘的儿子张阿福来了,慧儿一见他就黑了脸,没好气的说道:“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张阿福原先跟慧儿有婚约,退婚也非他所愿,但他向来听话,也只能听阿娘的安排。
昨日沈磊大闹春花家,镇上很快就传开了,都说春花仗着一张脸尽做些不检点的事,不久前与刘媒婆那桩事又被拎出来添油加醋说了一番,他娘怕惹闲言碎语,勒令他不许跟春花姐妹俩来往,若不是今早他阿爹带回的消息属实骇人,他是打死也不敢违背他娘的。
张阿福顾不上搭理慧儿,小跑至萧霈云身边,说道:“春花姐姐,我爹昨日去章州卖货,看见你大哥被官府的人抓走了,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被打得挺严重的。”
萧霈云闻言脸色大变,手中的汤匙哐当一声跌入碗中,她看着张阿福,问道:“你确定是我大哥?”
张阿福点点头:“我和慧儿谈那事儿的时候,我爹见过你大哥的,绝对错不了。”
萧霈云脸上的血色登时退了个干净,她急道:“知道被带到哪了吗?”
张阿福回道:“这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昨日在章州城内足足游了一日的街,你不妨去打听打听。”
他说完往外看了一眼,见他娘在路口同几个妇人说笑,慌忙道:“春花姐,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我先走了。”
萧霈云道过谢,送走了张阿福,那一碗粥还剩大半,她却怎么也吃不下了。
她原本就打算亲自去趟章州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拿住了人。
“阿姐,你想去章州,我和你一起去。”慧儿见她神色,已知她心中所想,起身说道。
此番前去还不知道要经历什么,她怎么敢带着慧儿去冒险,萧霈云一手托在她肩上,微微低头与她对视,笑道:“不用,你长健哥和沈大人有些误会,说清楚就好了,你在家看着门户,等阿姐回来。”
慧儿红了眼,抓着萧霈云的衣袖,不肯放她走:“阿姐你别骗我了,若只是小误会,沈大人那样温和有礼的人,昨日又怎么会那样对你。”
她扑进萧霈云怀里,呢喃道:“阿姐,带上我吧,我不想和你分开。”
萧霈云轻抚着慧儿的头,安慰道:“乖,听阿姐的,不会有事的,阿姐跟你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慧儿拗不过,终究是放开了她,再三确认过萧霈云的承诺后,才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
所幸沅西镇离章州不远,萧霈云进城后,正赶上府衙里的人推车游街。萧霈云一眼就认出那牢车里坐的正是她的兄长萧霈廷。
他此刻衣衫褴褛,头发蓬松而凌乱地垂着,脸上和身上尽是干涸的血迹,了无生气地靠着囚车。
“哎,也不知道这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当众游街。”
“听说是得罪了知府大人,明天还要游一天呐。”
萧霈云听着百姓们议论,拳头不自觉收紧,任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直到囚车从眼前经过,她才无力地松开。
那车前车后跟着数名官差,城中百姓又多,她不方便动手,只得一路跟着囚车,转遍了整个章州城,直至天黑,才眼睁睁地看着囚车入了沈府。
萧霈云原想先见见沈嫣,但转念一想,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估计已被家人看管起来,届时不仅见不到还恐打草惊蛇。
她绕到沈府后院的空巷里,伏墙听了许久也不闻人声,这才大着胆子翻墙进去。
此处房屋错落,不甚讲究,似乎是下人的住所,院中还晾着未来得及收的衣裳。萧霈云想了想,扒下一件套在自己身上,仗着天黑,便大模大样走了出去。
沈家府邸修得气派,萧霈云漫无目的地转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找到关押萧霈廷的所在,除去那下人的院落乌漆抹黑,其他地方皆是三步一灯,五步一照,便是夜间也有许多来往的下人和巡逻的守卫,她不敢正面迎人,只好不停地躲藏,这样来回折腾,且不说将自己弄得疲乏不堪,就连来路都记不清了。
萧霈云一筹莫展之际,正瞧见园子里有棵参天大树,她纵身一跃,轻巧地踩着主干摸了上去。
这树长得枝繁叶茂,她隐在树杈间瞭望,既不打眼又省了脚程。
萧霈云来来回回地观望着,也亏得沈府灯火通明,否则这大黑天还真看不真切。沈宅各个院子都无甚稀奇,唯有东南角上的一处地方站了守卫,萧霈廷十有八九被关押在那儿。
萧霈云反复确认过路线后,在树枝间翻了个身躺下,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分析着:沈嫣的事应该已经惊动了她父母,只是不知道那沈大人认出萧霈廷没有,若今夜顺利,她便带着萧霈廷躲回山中,再也不出来了,若是不顺……
萧霈云抿了下唇,若是不顺,她恐怕也瞧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慧儿……
她走了一天路,也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已是累极,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虽是初秋,夜间蚊虫依然十分猖獗,躺在枝头的萧霈云如蚊虫的饕餮盛宴,不断地被撕咬着,她索性解了头绳将袖口和裤腿扎紧,尽管如此,裸露的皮肤上还是被叮了许多包。
她原计划子时行动,现在却是忍无可忍了,萧霈云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离子时还有两刻钟,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她直奔东南角,那两个守卫守了大半夜,估摸着也累了,一个抱着佩刀靠在墙边打盹儿,另一个虽努力警醒地看着四周,却也抵不住睡意来袭。
萧霈云又等了一炷香,眼瞅着这人也快睡着了这才从旁绕过去。她纵身跃至两人身旁,极快地在两人肩上各点了一指,那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她轻轻推开门,面前是一条直通地下的暗道,迎面扑来浓烈的酒香,似乎是个酒窖。
萧霈云侧耳倾听,未听到什么声音,她屏住呼吸,这才蹑手蹑脚地往下走。
甬道的尽头被一扇铁栅栏隔住了,萧霈廷就被锁在里面,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着脸,萧霈云连唤两声,他却连哼都不哼一声,像是昏死了过去。
萧霈云想起今日游街时,他便是这般,若真昏死过去,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出,恐怕有些难。她低头看去,只见那栅栏被一把沉铁大锁锁着,她从腰间抽出软剑,只听“嗡”地一声响,那大锁应声而裂。
萧霈云赶忙进去查看他的伤势,却在扶起他的脸时对上一双陌生的眼。
不是萧霈廷。
萧霈云尚且来不及吃惊,只见那人嘴唇微动,银光一闪,不知是什么暗器自他口中射出,她赶忙偏头闪开,饶是她反应再机敏,这么近的距离也难以躲避,果然那暗器擦着她的脖子而过,在她纤长的雪颈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那人趁机脱出了被铁链束缚的手脚,一掌便朝萧霈云劈来。
萧霈云只觉劲风阵阵,她手腕轻抖,手中的软剑如灵蛇一般朝他刺去,那人赤手空拳,不便硬接,只能回身闪避。
萧霈云无心恋战,旋身跳出栅栏,顺手将那栅栏的铁门带上,她还来不及重新上锁,惊觉身后一道寒光袭来,直浸得她头皮发麻。
是杀气!
萧霈云当机立断松了铁门,回身提起软剑格挡。
“吭——”
双剑撞击一处,两人皆是一惊。
那杀气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磊。他显然也很意外,来的人会是萧霈云。
趁他愣神之际,萧霈云一个剑花挽过,夺门而逃。
——
萧霈云出了酒窖,纵身一跃便往墙上跳,眼看着就要蹬上墙头。
“嗖——”一支白毛羽箭朝她胸口.射来,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稳稳地落回了院中。
四面的围墙上早已布满了弓箭手,黑压压的箭头全都对准了萧霈云,只待一声令下,她便会被射成马峰窝。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袭来,萧霈云右手执剑站在月下,青丝随衣袂飞舞,美得醉人。
她身形晃了一晃,一阵头晕目眩,那暗器上不知淬了什么药,此刻她只觉精神涣散,随时要软倒一般。
“哟,竟然是个女人。”
这声音回荡在肃杀的黑夜中,显得分外轻佻,萧霈云循声望去,说话的那人站在墙头上,他一身黑衣,尤显精瘦,长得尖嘴猴腮,气质略有几分猥琐。
他挑眉笑道:“咱们对小娘子可得温柔些。”
他随即伸手打了个手势,萧霈云看不懂,却也知道那是行军打仗的密令,大批射手收起锋芒,唯留十六人变换了阵型。
那十六个弓箭手得令,挽弓朝她射来,一开始,萧霈云尚且能应付,七年前为活命,东篱先生日夜调.教她的剑法,那铺天盖地的暗器,可比这些箭矢刁钻的多。
直到过了一盏茶后,暗器的药效越发强烈起来,就连那流箭开始密集起来,她不知道是自己手慢了还是他们故意的,那些流箭并不朝她周身的要害走,只是不断地刺破她的衣裳,挑散她的头发,俨然是在调戏她,这箭虽不密集,却严防死守,萧霈云几次想破围而出,都被逼了回来。
“美人儿身手不错啊,中了落花醉竟还能撑这么久,路苟佩服,我这些弟兄,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个个身强体健,就喜欢你这种带劲儿的,你看上哪个也同哥哥说,用不着客气。”
路苟张口说着荤话。
萧霈云闻言大怒,但那药效益发厉害起来,她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凭意念躲闪着箭矢。
“兄弟们,加把劲儿,谁若能将她拿下,今晚老子做主,送你们入洞房。”
此话一出,众人皆蠢蠢欲动,沈磊提剑率先跳至战圈,其余人紧随其后,她额上茂着细密的冷汗,银牙紧咬,已是怒极,那炳软剑在她手中急旋,剑尖一抖,为首冲过来的两人,只觉眼前一道漂亮的银光划过,紧接着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众人看着那二人接连倒地,鲜血自双目流下,皆是大惊。这院子里的人,哪个不是大内的高手,这女子一剑竟刺瞎了两人的眼睛。
路苟脸上笑意渐寒,双眼轻眯,森然道:“我倒是小瞧了你,杀——”
萧霈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眼看一剑直取咽喉而来,她再也无力抵挡。
“住手——”
“住手。”
不同于沈磊的焦急,另一声住手倒是格外沉稳,沈磊偏头,看向那个伪装成萧霈廷的男人。
路苟并没有看沈磊,叉腰盯着那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轻哼一声,说道:“怎么,陆教头向来不近女色,莫非看上了?”
那姓陆的教头使并不理他,上前一步,对着萧霈云道:“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众人听他这么称呼,皆是一惊。
萧霈云听他声音有几分耳熟,眼睛却是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她最先看到的便是那扇铁栅栏,墙壁上起了火把,照得四周格外明亮,原来是沈家的酒窖。
门吱呀一声开了,并排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那站在墙头自称路苟的黑衣男子,另一人龙骧虎步,虎背熊腰,比精瘦的路苟要壮硕许多。
“殿下醒了?”他淡淡开口道。
萧霈云记得,这是她昏迷前最后听到的那个声音,这人皮肤略黑且糙,四四方方的一张脸上,五官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是谁?”萧霈云站起身子问道。
“在下陆玄玖,殿下不记得我?”
萧霈云确实不认识他,无论是样貌还是名字,她都无甚印象,张口道:“不记得。”
“可我却记得殿下,七年前,我被羽林军追杀,多亏殿下相救,才得以脱身。”
萧霈云闻言一愣,他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有这回事。那时她坐车进宫,路遇温君彦捉拿刺客,却被他捉了做人质,之后与他在山中周旋三日,那时他满脸胡渣,不像如今这般利落,她自然认不出。
“原来是你。”
“公主想起来了?”
萧霈云淡淡回道:“那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被挟持,此生难忘。”
“殿下如今要比七年前沉稳许多,那时候在山中,殿下可是变着法的要我放你走的。”他行至栅栏前,看着萧霈云说道。
他的目光很刺眼,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萧霈云迎上他的目光,冷然道:“你也不差,当年险些丧命在羽林军的兵刃下,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七年过去,如今的你竟会为朝廷效力。”
听着萧霈云出言嘲讽,他起先一愣,从她夜探沈府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夜,他自认未曾泄露过身份,她又是如何得知的,陆玄玖轻笑一声,不住地点头道:“殿下果然慧眼如炬,但据我所知,令兄与沈家也有不小的过节,所以我很好奇,殿下如何得知我是朝廷的人,而不是沈家人。”
“不难猜,沈家公子都拿捏不住的人,怎会是沈家的下人。”
原来如此!
适才那般情形,沈磊虽出了手,却也只是从旁协助,原来竟是这么点细枝末节露了线索,他眼中满是赞许:“殿下果然聪慧。”
她懒得废话,冷声说道:“萧霈廷呢?”
“殿下放心,他只是受了点伤,如今正在修养,只要殿下乖乖配合,他会没事的。”
萧霈云听到萧霈廷还活着,略略安心,答道:“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路苟闻言,“呵”地冷笑一声,说道:“你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笑话。”
“你做不得主,我不与你说。”
路苟闻言大怒,冷笑道:“我做不得主?你且看我将废太子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你若真敢杀他,恐怕早就动手了,你们之所以留在沈府,不就是在等你们主子的下一步指示么?”
“我……我……”
路苟被噎得哑口无言,诚然他们是在等京城的回音,可被她一眼看破,也太没面子了,这次他们奉命来章州,为的是一桩私盐案子,未曾想捉住了废太子萧霈廷,原本是想以他为饵,钓出他身后残余势力,不料等来等去,只等来一个萧霈云,两人身份何其紧要,哪里是他妄动得了的。
路苟涨红了脸,指着萧霈云你你我我半天说不出来话,萧霈云又道:“我猜你们等来的无非是两个结果,要么杀了我,要么见我,陆教头,我猜得对不对?”
陆玄玖深深看着她,旁边的路苟大怒道:“知道就好,还不乖乖听话,不然老子即刻送你去见阎王。”
“可我觉得你主子没你那么蠢。”
“你说谁蠢?”路苟怒不可揭,却被身旁的大汉制住,他轻笑一声,上前道:“殿下莫非已猜出我家主上是谁?”
萧霈云眼睛看着路苟,却是对陆玄玖说道:“他嘛,猜到七八分,你的话,暂时还猜不出来,不过,想抓我的人很多,能拿捏得住我的左右也不过那几个。”